等步奂赶到时,那个叫蒙泉的副官已然脸色煞白、神志不清,他一个六尺男儿,此刻因疼痛而蜷缩得像只刺猬,像是半条魂已然被阎王收了去。他身上的甲胄已多被卸下,只大臂插着一支箭,箭头四周的肌肤发黑得厉害,还隐隐有蔓延的趋势。
虽然母亲曾在后阁楼将毕生所得全部教予她,但是由于缺少病患,她迟迟没有过实践的机会。而蒙泉是她第一个病人。
步奂深吸一口气,先用干净的厚布裹住自己的脸与伤口,以免之后飞溅的血液将毒传染给自己,与此同时,步隐曾为她示范过的动作在她脑中浮现,她都没有意识到身体已经行动起来,仿佛步隐十指牵丝,无形之中操控着她的动作。到此刻,母亲送给她的东西才如此具象。
耿霁月来不及反应,步奂便已一脚踩住蒙泉的胳膊,一手将毒箭稳准狠地拔了出来。这一拔同时牵动了步奂身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她狠嘶一声,同时,一大股黑血飙溅在她身上。
众人还未惊叫出声,步奂眼神一凝,用麻绳绑了大臂两端,防止毒素蔓延,又浇一把烈酒,行云流水般动作起来。
魏狸靠在营帐的一角,好整以暇地看着步奂的动作。而在耿霁月看来,步奂瘦小的身板行起医术来,仿佛舞了一套极漂亮的剑法,让人目不暇接。
她正开始有些欣赏她时,步奂把了脉,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转头抓起那支毒箭,犹疑片刻,将其在火上炙烤了一番。不久,一股刁钻的酸味从火中传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似乎之前就闻见过这个味道。
步奂猛地转过头来:“你说,他是怎么受的伤?”
“这一箭是他为我们将军挡的,被胡人奇毒所伤。”一边的军士唯唯诺诺道。
“不可能。”步奂凑近耿霁月耳边,用仅两人可听到的声音,小声道,“胡人绝制不出这种毒。”
“为什么你如此肯定?”耿霁月皱眉,同样压低了声音。
“这不是普通的毒,而是蛇毒,眩心蛇毒。将军请看。”步奂将箭头展示给耿霁月,一边蹲下去,指着蒙泉的伤口,“眩心蛇毒有一股特殊的甜腥气,会引发伤口溃烂、神智不清,且遇热会烤出特殊的酸味。先不说制作工艺极其复杂,所需毒蛇量极其大,眩心蛇喜温热湿润之地,温度一低就活不下去,绝不可能在塞外生存。”
“你是说……”耿霁月惊觉不对。
“没错。”步奂直视耿霁月的眼睛,“这不是胡人的毒。”
耿霁月不解:“那就不能谁提前把蛇毒涂在箭上,卖给胡人的吗?”
“这蛇毒也脆弱,只要低于人体体温、毒效难发,高于洗澡水的温度、毒效尽失,不过胜在最是凶险,一旦毒发,少有人能解。”步奂缓缓道,“要用这种毒,需得萃取毒液后贴身携带,以身暖之。况且,这种蛇,我也只在紫安城见过。再者……”
步奂指向蒙泉受伤的位置:“将军有没有发现,这箭头是从蒙副官大臂偏后侧射入?若是胡人射的箭,怎么会……”
“你能不能治?”耿霁月有意无意地打断她,眼神里暗暗含着警告的意思。
步奂会意,现在战事吃紧,偏偏出现一支只有紫安城造得出来的毒箭,这箭还从背后被射向耿霁月的方向。
皇城之中,有人要取耿将军性命。
但这消息不能传播出去,一旦说出来,军士们便会觉得腹背受敌。外患在前,最忌内忧,军心不稳比什么毒箭都难对付。
“无论什么法子,只要能救他的命,你都尽管试。”耿霁月扶住步奂的肩膀,一双握刀枪戟剑从不会发抖的手,此时竟微微颤抖。
步奂及时闭了嘴,低头嘟囔道:“能治,但险。”
“需得以毒攻毒。”
她闭了闭眼睛,从万千有关药草的记忆中拼凑出几个名字,扭头进了军帐,写下方子来,“给我寻这几味至烈的毒药,得先把残余的蛇毒逼出来。”
“什么毒?哪里取?”耿霁月“簌”地一下站起身来,“来人,弄匹快马给苗儿,让她去找。”
闻声,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一位少女站起身来,想必她就是耿霁月口中所说的苗儿了。
此时,她的一双杏核眼正好奇地盯着步奂看。她一身军医装扮,脸上却有五分胡人长相。但从她那双深邃的眼睛望进去,却如望进一潭坚冰。步奂还来不及擦干手上的血迹,便看到颜苗儿已拿起方子仔细揣摩,越看,眼里越放出异样的光彩。
颜苗儿虽与步奂身高相当,但她骨架结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一看就是在边疆历练得不少。看完方子,她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喝一声,策马离去。
步奂像终于喘过气来,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虽浑身因旧伤新疲倦怠不堪,可她却觉得有股奇异的力量从双手涌上来。
一边,蒙泉的呼吸稳定了,虽然毒伤周围依旧在蔓延,但他至少保住了半条命。而另外半条,还得看那个叫苗儿的军医多久能把药草采来了。
耿霁月没时间多管,还有几万人的生死在她手里,她交代魏狸照顾好步奂,又吩咐了些日常事宜,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这就是救人的感觉吗。
步奂在原地怔愣片刻,唇边忽扬起一抹笑容。
此时步奂才终于知道,母亲为何在那么多个夜晚托着疲惫的身子归来,面上却神采奕奕,两眼放光。医者的一双手,活死人,医白骨,化腐朽为神奇的同时,医者也能体会到如神般的乐趣。
“愣着干嘛?将军让我照顾好你,走吧。”魏狸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拖着她就要往前走。
步奂点点头,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倒了下去。
她光忙着救人,差点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没根治,晕倒前最后一秒,她看见魏狸慌张地伸出手。
随即她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魏狸看着怀里步奂苍白的面孔,无声地叹了口气。
步奂再醒来时候已是凌晨,第一感觉是疼,外在肉骨刀割般的疼,内在筋骨也像被撕裂一般。她忍不住呻吟出声,竭力想要爬起来,外头的人听见了,连忙进来,却不是魏狸,而是那军医颜苗儿。
“你醒了。”颜苗儿拧着毛巾,“你昨天突然晕过去,我们吓坏了,这么个好苗子,可不能因为小伤而折了。”
颜苗儿絮絮叨叨地说起步奂晕过去时发生的事,耿霁月来看过她啦,蒙泉醒了要向她道谢被拦住啦,步奂听得有些恍惚。自己不过救了一个人而已,一夜之间,身边竟多出这么些在乎自己死活的人。
不过最惊人的还是颜苗儿那句:
“对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你是女孩?”
步奂如遭雷击,顿在原地。
颜苗儿看出她有些惊慌的神色,压低声音道:“放心,这事只有我和将军知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隐瞒,但你总有自己的理由,我们会帮你瞒下去。”
“醒了没?”哒哒的脚步声在营帐外响起,随后营帐的门帘被掀起一角,步奂就看见魏狸那张脸从门帘后探了进来,“醒了就好,快些起来。药草要分拣不完了。”
“药草,什么药草?跟我有什么….”步奂愣了片刻,一阵巨大的欣喜袭来,“将军让我分拣药草?”
“正好跟你说呢。”颜苗儿白了魏狸一眼,“将军觉得你做得不错,许你跟着我一起做医务兵,不过军中情况有些复杂,你还得穿着后勤兵的衣服行事。”
“平常也得跟着我们一起训练。”魏狸接嘴道。
步奂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训练很苦的。”魏狸此时又假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了,掰着手指道,“练力气、练剑、练弓术,军营里这些东西快把我折磨死了。”
“你入营才多久?到后边就会好的。”颜苗儿嗔道,转向步奂,“你别听他瞎说。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新兵蛋子,说的都是些夸大之辞。”
魏狸也刚入营么?步奂抓住了颜苗儿的言下之意。她转头,正对上魏狸笑意盈盈的、正打量着自己的眼睛,越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你入营有多久了?”步奂忍不住问道。
“啊,一月有余。”魏狸笑眯眯强调道,“并且一直待在营里,未曾出去过。”
的确,从魏狸伤痕累累的甲胄来看,他必然已经在边疆待了许久了。那么是谁从紫安城救的自己?
不管谁救了她,那人必不是凡人。
皇帝在都城对自己下了通缉令,甚至不惜让全程戒严,救她的人却能瞒过都城卫兵,将她救出来,又将她丢在这么一个兵营里,或者说,丢给魏狸。
那人救她为的什么?救她的人和魏狸是否认识?
“对了,听魏狸说,他在一个树林捡到了你。”步奂来不及细想,颜苗儿先行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有意无意地问道,“你先前经历了什么?看你的一手医术甚是不俗,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处境?”
“忘了。”步奂撒谎,暗讶于她这一问,同时心惊,自己早忘了还有这么一遭。紫安城里现在应该到处贴满了她的大头像。
这个军营里但凡有一个人见着那些,她就完了。
“哦,忘了。”颜苗儿沉默片刻,“也是,你定是受了许多惊吓。”
步奂没有再作声,心里暗惊,不行,得要采取些措施。易容也好,不惜毁容也罢,绝不能让任何人有机会认出自己。
但耿霁月等人已经见过自己,如何让他们也难以察觉呢?
似乎只剩下这么一招。
颜苗儿没有过度执着于步奂微妙的沉默,嘱咐完常规注意事项后,便被其他士兵叫出了营帐。魏狸随地找了一处坐下,让步奂有事就叫他,步奂乖巧地点头,没有多言。
她取来旁边一面铜镜,看着自己的样貌:额前碎发掩不住一双星亮的丹凤眼,高挺秀气的鼻梁,一片薄得有些无情的嘴唇。而此刻,她的脸被冷汗与湿沙浸透,却显出几分可怜的意味。
步奂对此倒不留恋,只是这张脸五六分像极了步隐,步奂要是下这个手,似乎就亲手切断了和母亲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
所幸因为先前的风霜,泪将脸浸得浮肿,眼袋也垂着,和她正常时的模样大相径庭。而众人今天第一次见自己,见了个仓促,大概也不会将她的脸记得多牢,可要是等浮肿消下去,众人将她的脸看个清楚,她就丧失了易容的最好机会。
她在脑中暗暗列了一副方子,从明天起,她得开始慢慢地、一点点抹去自己的脸。这方子里的药草都容易采摘,也十分常见,但是合在一起,长时间敷在脸上,却可以软化筋骨,达到易容之效。每天日积月累易容一点点,长年累月之后,就完全是另一张脸了。
步奂躺下来,颜苗儿见她似要休息,快速收拾好医具,出了营帐。魏狸则留下来看护她,保证她的安全。两人遥遥隔一道炉火,相顾无言。
列完易容要用的方子时,她放松下来,轻合了眼,昏昏沉沉间,她看着火光跃曳,一道灵光忽闪过步奂的脑海。
她方才对耿霁月说,眩心蛇毒遇火会有特殊的酸味,而灼烧箭头时,她也觉得似曾相识。
她原以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儿时母亲为自己演示辨别蛇毒方法的记忆,实则不然。
刚在军营中醒来时,她意识还未清醒,就闻见过眩心蛇毒被灼烧的酸味。
那时的营帐中只有她和魏狸两人,魏狸把她放下后,确实出帐了好一段时间。他回来后,就在炉火里丢了什么东西,而不久之后,就传来了蒙泉被毒箭所伤的消息。
这并非巧合。
这么想着,意识骤然清醒,冷汗从颈后流下,步奂睁开眼,正对上魏狸冰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