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玉玲珑居然死了。
他的妻……
凤王大殿上,鸟鸣不止。
钟怀远目眦欲裂握紧了拳头,浑身绷紧,好似面前这位正是他的杀妻仇人,他恨不得将他处置而后快。
但千归兰身上的神气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钟怀远,这是一位拥有强大神力的神祇,且身居高位。
别说将其手刃,即便是靠近,他也做不到。
更何况……
钟怀远咬着牙哆嗦道:“你不是神吗?她在你身边怎么会死?你……”
千归兰沉寂的眼神制住了钟怀远接下来的话。千归兰想了想,问他:“百年前,她改动天象助纣为虐,你带她逃跑的时候,会想过玉玲珑受咒身亡的这么一天么?”
钟怀远想过。
可他是神呀!神无所不能,让一只妖活下来又有何难?哪怕是玉玲珑。他们可以跑到天南海北,去到无人之境。
更何况…更何况!
钟怀远神色逐渐变得癫狂,君子温润如玉的容貌变得狰狞起来,他瞪着眼来回踱步朝千归兰吼道:“神界答应过我!他们答应过!神界不会取玉玲珑的性命!你是神,难道不知道吗!她!她……”
“她怎么了?”千归兰淡淡问道。
“只要她生下了你!她就不会死!”钟怀远喊道。
鸟雀被惊起,散落一地梧桐叶。
神明微微叹息。
“……”
“钟怀远——”
神仙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将花瓶中的水震的微微波动,瓶中素心腊梅干枯的花瓣掉落了几片下来。
“你被神界骗了——”千归兰说道。
钟怀远皱着眉,头颅不相信地微微动:“被骗了?”
“是啊……”
“我知道,神界承诺放你们走。你们安然无恙地走了,玉玲珑才能安然无恙地生下我。”
面前的神君缓步走过来,红袍十分刺眼,神君说道:“可是钟怀远,玉玲珑生下我之后,每时每刻都再走向死亡。”
“你应该知道吧?”
“不然,你也不会急于帮助秦碧玉修筑祭祀台……”
神君顿了顿,沉声道:“神界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
“你闭嘴——!”钟怀远大喊。
“你没有救下她就算了,怎么可以咒她死!”
千归兰从未见到父亲这样生气过,在回忆中,父亲有过冷漠、无措,却永远是沉着的。
此时此刻,竟有些像凤从容。
不……应该是凤从容像他,破浪剑的剑主,多多少少,都会有些相似。
他却仍然张口一字一句道:“没有我,她百年前就该死了。”
“你怎么敢这么说你的母亲!”钟怀远更加暴怒。
“啪!”
千归兰的头歪到一边,嘴角流下鲜血,半张脸浮出血丝。
钟怀远给了他一巴掌。
他不记得以前钟怀远有没有这样打过他,应该没有,钟怀远是人,不是鸟。
千归兰摸着脸颊,那里在发热,像心脏。
他心想:“真痛啊……”
钟怀远怒气冲冲下了死手,居然情不自禁带上了神力。
神君问他:“……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钟怀远的怒气一滞。
“当时玉玲珑已经必死无疑,我带着她慌忙躲进了昆仑山,终日为她疏通经脉、提血吊命。”
只在寒池旁生长的花凝结了昆仑山的天雪精华,是他能得到最好的福缘之物。
但谁又能知道,玉玲珑的死是注定的,是天罚、是诅咒、是命本该绝之数。
“可她还是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逐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玉玲珑的生机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何谈花草妙药。
“我守着她,看着她的发丝根根变白。昆仑山冷啊……那是天底下最冷的地方,我想,不然就和她一并葬在雪里死了算了。”
昆仑山到处都是白雪,他还是找到了一片枯林,翻过后山走过一块大石头就到了,等他背着玉玲珑到那里的时候,也一定精疲力尽。
又一场大雪,就能将他们不留痕迹地冰封掩埋。
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可是你还在妖皇都,我总想着会不会某一天,你回来了,门外是你的身影,你是神,一定有办法救母亲的对不对?”
钟怀远未答,就如终年不归的沉默一样,他不会回到他和玉玲珑身边,也不会带来生的希望,钟怀远是神,只能看着他们死。
神君又说:“我不知道,你竟然不会回来了。”
“玉玲珑危在旦夕,你回来也于事无补。”
“神界骗了你,你也骗自己,为什么。”
神界预感到他会降世,几近胁迫地驱使着玉玲珑生下她,生是死、不生也是死,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些。
钟怀远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一切。
为何不告诉他。
千归兰脑海中闪过无数凤从容欲言又止的侧脸。
这个名义上的义兄,是不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这难道是我的错?!难道是她的错?!神界何其残忍、玉生灵何其冷酷,连一个仙位也不给她!她连姓氏都是玉生灵赐下的啊!”钟怀远叫道。
他低头喃喃道:“你又不一样……”
“你又不一样,在神仙界万众期待下降生,为了你,他们甚至愿意放玉玲珑一马!”
钟怀远再抬起头时,双目赤红,红如背上的赤暗斗篷:“谁能想到你竟然生无灵力?”
“他们对你失望透顶。”
“你一无是处,没有了你作为筹码,神界哪里会管你母亲如何,你的母亲除了死,还能如何呢。”
“怪就怪!怪就怪你居然一丝灵力都没有,怪就怪你的灵力来的太晚,怪就怪你成神太迟!”
迟——
钟怀远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犹如破浪之势。
千归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和他面对面,他吐出几个字:“是我迟了,父亲。”
也许钟怀远没发现,但是他发现了,他较以往个子高了不少,从百年前归后,年岁也见长。
真的成神太迟了吗。
什么才算不迟…什么才算早…什么才是好…………
千归兰复尔抬眸开口道:“父亲,我们义绝于此吧。”
“我已成神,血液经脉与你毫无瓜葛,你姓钟,我姓千,更不必改姓。日后再见,还望神君谨遵天规。”
“你可重回天宫作回你的怀远神君,不必为妖族鞍前马后,更不必与魔族勾结,玉玲珑死了,你和尘世无关了,日后听从南北宫主调遣。”
“至于玉玲珑之死,我深感遗憾……”
“是神,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门吱呀开了,钟怀远撑着酸软的腿强忍不跪在地上,门头跨过门槛,门槛缝隙处,悄然有一个黄色印章。他弯腰将它捡起来,发现上面缺了一角,揣进了袖子里。
“……”
直起腰,钟怀远看到了抱剑斜倚橙墙的……一位蒙面剑修。
剑修看见他率先出声道:“一百年过去了,钟兄可还记得我?”
钟怀远不认识这位剑修,没什么印象,一听“一百年”这几个字就心痛痛直抽抽,他连忙抱歉道:“往事不堪回首,在下忘了,还请阁下也忘怀吧。”他说完,便抬脚走了。
剑修放下双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遥想当年他登上天庭重回神位,得钟怀远一本书,只得靠其心存念想,又日日下凡渡过孤寂。今日一见,钟怀远失妻又失子,更是被时光折磨得不成样子。
怕是他早就疯了。
剑修收回思绪,转身入门,将一切金黄梧桐隔绝在屋外。甫一进去他便觉得毛骨悚然,眼前顿时晕眩了起来。
千归兰正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难不成,钟怀远竟对其痛下杀手?!
他屏住呼吸飞步上前一看,双指抚过放下心来,好在只是晕了过去。
气急攻心……
不对。
剑修目光扫过千归兰的脸,呼吸一滞。周围的场景瞬间扭曲,凤王宫殿消弭散去,他将千归兰抚至腿上,身下的祭祀台还是止不住的消散,十二层白石化为齑粉。
听得天崩地裂的声音,千归兰悠悠转醒,回了神马上道:“你在干什么快停下!现在不是和秦碧玉撕破脸的时候!”
晚了。
祭祀台塌成了一片废墟。
云孤光目光灼灼地说:“他打了你,我要杀了他,将他囚入东天监狱,永世不得出。”
下一刻,光神无影无踪。
“……”
千归兰半撑着看了看四周,他一身红袍粘了不少白灰,远处的妖兵正赶来。
他记得方才……钟怀远出门后,突然他感到一阵酥麻,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钟、怀、远。
“遭了……”
千归兰抚上脸颊,这才明白过来光神要杀谁,随即也掐诀走了。
妖兵姗姗来迟。
“祭祀台怎么塌了?!”
“我的老祖宗诶……怎么和妖皇解释。”
一妖兵朝笼中龙问道:“臭虫,你看到没有?”
金龙半眯眼睛吹着口哨不说话。
“嘶……”
“快走吧,这臭虫才聪明着呢,当看不见,咱们也该如此,不然死的就是我们啦!”
“额…有道理有道理,快走吧。”
他们走了,金龙睁开眼睛,倍感无语。
云孤光追上钟怀远的脚步时,发现他竟还沉溺于百年前的幻境中,周围是纷纷散落的金灿灿的梧桐黄叶。
一神在前面迷濛疯疯癫癫地走,一神在后面严阵以待气冲冲地追。二神踩得树叶嘎吱响,钟怀远完全没有察觉危险的杀气。
光神的剑卷刃了,亮起的光也凹凸不平。
道道反射在钟怀远后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