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星辰下意识去握住裴客的手,半路上突然反应过来,又想把手给收回去。裴客见此,那只温暖的大手便突然一抬覆了上来,在上官星辰的手背上紧了紧。
上官星辰一惊,抬起眼看裴客,正好对上他明亮的眼睛:“星辰,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因为我们无法左右曾经,但我们可以一直记在心里。”
上官星辰应道:“嗯……”
回往瀛洲,比他们想象的要快一些。也许是因为两个人都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各自的回忆里。
船夫道:“瀛洲到了。”
裴客往船外一望,一眼就看见了,如同焦土的旧时繁华,仿佛死寂一般正沉沉的立在那里。然而浮上心头的苦涩酸的人心隐隐作痛。
他看的不肯眨眼,以为是错觉,远处正有人挥舞着颜色已经暗淡而破烂的锦旗,随着风正向着裴客招手似的。
裴客:“船家,你可看见了远处的锦旗?”
认真划船的船夫闻言支着腰杆,抬起头来,同时扶起斗笠,眯起眼极目远望,口里说的是方言:“是,是,是,我看到嘞,那嘞真的有个旗子!但看样子,好像是在招呼我们过克,客官……你啥子想?””
“星辰!那不是错觉,有人在叫我!还有人没有死!”此话裴客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大喜过望,像是孩子找回了一些破碎的希望。
裴客笑着转过头,想要把喜讯告诉上官星辰。
上官星辰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所以,你想去守护他们?”
裴客突然敛了笑,用他同样的口气问:“所以,你并不想让我去?”
上官星辰冷笑一下,但却并没有笑出声来,他道:“我有什么想不想的,将军的意愿,我无法左右。现在,我只想回皇城,带他出来。”
船夫也替他们着急,“哎哟喂,搞半天是你们两个一个要去边关,一个要去皇城。又不早讲点,真的是。那这不好办吗,这个将军嘞,去边关,你嘛就去皇城,自己做自己嘞事情,不是各得其所唛。你们讲是不是是这个道理嘛?”
上官星辰:“船家说的是,麻烦停岸,这位将军——要上岸了。”
船夫:“好嘞!”
其实船夫一开始很不理解这两个人,明明知晓瀛洲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却还是要找理由过来。明明,边关城门已破,瀛洲生灵涂炭,这个将军却依旧会因为曾经边关的人没死而感到开心的不得了。而另外一个呢?明明知晓城门已破,去皇城,几乎危机四伏,那里的人肯定也活不了,却依旧选择回去。
可他船夫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男子,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他,没有才能,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他,还是一无是处,可为了那个家,他还是选择出来在水上奔波。他也明明知晓此次去的是充满了危险的瀛洲,可为了让家中的女儿能上上学堂,他便是拼了命,也还是来了。
船夫笑着滑动船桨,心中也知道,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放不下的执念,就像他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让自己的妻儿老小过上好日子,也如他现在正想象着那个美好的未来一样,脸上洋溢的也是如此幸福的笑容。
船在河上滑着,期间他们谁也没说话。
然而没多久,船很快就靠了岸。
船夫看向裴客:“好了。”
但裴客却无动于衷。
船夫又只好看向上官星辰:“客官,这……”
上官星辰道:“裴将军,到岸了。”
随后,裴客拿着手中的剑一语不发沉闷的下了船。
上官星辰递了个眼神给船夫,船夫便开始掉头。他最后跟裴客道别:“裴将军,保重。愿你此后,想有所成。那星辰,就告辞了。”
裴客抬起眼来,船已顺水走了段距离,最后与上官星辰目光交接,裴客身形动了动,脚步刚想抬起,却发现两人之间间隔河水。
“等我。”这句话随风飘扬,最终还是飘进了上官星辰的耳朵里。
闻言者目光静静地与岸上的人对视,听见此话,却只是笑而不语。
不知,那笑,也是极为苦涩的。
或许我不需要等你,你也不需要等我,又或许,此去,我就见不到你了。
……
随着,身后大地的一阵轰鸣,是瀛洲的生命似也到了尽头。
上官星辰转过头去,眼见烽烟再度升起,这神州,也终将灭亡。
可却是远远的看见了那个离去的身影奔向那再度燃起的风烟中。
上官星辰心有些慌了,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船家,划过去!”
在巨大声响起的那一刻,船夫极快的挥着船桨,恨不得马上完成这场危险的派送之旅。闻言这一声,动作一滞,一脸懵逼的看着上官星辰:“客官……这个时候就不要再开玩笑了。”
上官星辰自己也是愣了一下,还是低估了裴客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可事已至此,他并不想让裴客就这么死了。
“废什么话!划过去!”
船家有口莫辩,人是客官,是雇主,他也无法反驳,而是再次询问:“客官,那边……是战火,你真的打算……”
上官星辰:“对!”
船家无法,违心的把船又划了过去。
可船刚要靠岸,甚至还没完全停靠下来,船上的人就已经拿起武器踏水而去,半句话也没留下。
他应该自己会走吧。上官星辰边跑边想。
倏而,听见一阵由远及近脚步声,上官星辰停下脚步,一只手便把他拉进了一株灌木丛后,蹲下。
上官星辰一个激灵手上内力聚拢,刚要打出去,来人就说:“星辰,是我。”
但即使知道,他还是收回了一些,对着那人打了过去,一掌快狠准的打在对方的胸口上:“裴客,你可真是活腻了!”
不重,但还是把裴客懵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而裴客后方有个人上前正欲把他扶起。
“将军。”
裴客不做力,没有配合那个要扶他起来的人,而是沉闷闷的问:“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上官星辰并不作答,而是注意到他旁边的人,那个人浑身穿的破烂不堪,即使蓬头垢面,可上官星辰依旧认了出来。
“陈舟?”他不确定的试探着。
陈舟闻言抬头,却已不似曾经那个少年郎,一切已经变得物是人非了。
“上官……星辰。”
上官星辰正欲开口,脚步声却突然近了,几人皆是屏声息气。
外面有个带头的兵边走边道:“给我在附近好好的找,找到就把人带走,不从的,格杀勿论。”
“是!”身后十余多个人齐声回答。
然后这几个人便分散开来,在四处探寻起来。
“那边有一艘船!”
带头兵:“去看看!”
上官星辰原以为那个船夫等不起就自己走了,可没想到是他竟还一直等在那里。
裴客此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按住上官星辰,暗示他不要动。
看着几个兵走过去,船夫正躲在船篷里。
“里面有人!”
随后,带头兵一个手势,船夫就被人粗鲁的拎了出来。
船夫一个激灵,被人当即一丢,跪在地上,看着带头兵。
带头兵道:“我可以不杀你,但你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船夫:“你……问。”
带头兵:“你的船是哪来的?”
船夫:“是我花钱买的。”
带头兵危险的眯了眯眼,意味不明的看着船夫,又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船夫不敢跟他对视,看着他握在腰上刀柄上的手,莫名感到心慌。
“等,等人。”
带头兵继续问:“等谁?”
船夫道:“客官。”
带头兵便没再说话了,只是居高临下的死死的盯着船夫看。
船夫抬眼看那个带头兵,又连忙垂下眼来,没在说话。
带头兵道:“给你个选择,跟我们走。”
船夫茫然抬头看他:“?”
带头兵的眼神冷若冰霜,声音也是异常的冷淡:“规矩,不用我说了吧。”
虽然船夫有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可却是确确实实不明白带头兵说的是何意思,只好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问:“规矩,哪样规矩?”
带头兵道:“你不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私藏船舟之事,我们不予追究,但我只问你最后一遍,你,跟我们走还是不走?”
听到“私藏”一词,船夫便没再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有些不满,提高了些声响:“私藏?官人,我可从来都没有私藏过哪样,这个船啊——”说着他指了指停在岸边的船,皱着眉,跪在地上往带头兵的方向挪了挪,极力解释:“这个都是我一分分血汗钱买来的,我也从来都没有私藏……”船夫还想继续再说,却被带头兵一个眼神,又硬生生的把话憋了回去。
带头兵闭眼翻了个白眼,看得见的不耐烦,却只得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道:“你只需要说,你走还是不走。”
船夫不敢再放肆,他一个外乡人,哪知道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做事情也一直粗里粗气的。但家中妻儿却并不嫌弃,他不那么老实,但却很踏实。妻儿说要他不要做老实人,也不要得理不饶人。
只是听见对方一句“不予追究”,就好像是相互闹矛盾的邻乡里表示别扭的和好。因而他莫名还是松了口气,好好的,不惹事。
然而即使如此,船夫同样不敢懈怠,他满脸歉意,身上却不会因为害怕而发抖了,他直正的跪在地上,却不显得卑微,坚守着职责:“对不起啊,官人,我还要再此等我的一位客官……”
船夫不仅仅只是一个职业,也永远是心间的一片草原。渡一舟,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交换过最深沉的杯盏,河水深浅不一,他知,此路艰险,他也知,但当客官无言,他等,其实不论天荒,其实心间怨言无数,他也始终重复道,“我在等一个人”。
灌木丛后的上官星辰听得清清楚楚,他心头一颤,说不出来的悲恸想要他立即站起来,却被身旁一只手按住。不说身不如刀快,就连脑子里的那些想法也都一点儿也赶不上。电光火石间,几乎只是刹那,刀剑出鞘的一声清响,接着伴随着有东西滚落进水里的声音。
世界,陡然静了片刻。
那边,没再传来船夫的声音。只听带头兵看着血淋淋的刀,毫无波澜地说了句:“我的耐心有限。”就仿佛刚才杀了一个人这件事本来就无足轻重。
然后,他便径自蹲在河边洗起了刀。
灌木丛后的三人都知道,那个说要等客官的船夫已经死了,是被人硬生生砍下了头颅。
裴客望向上官星辰的时候,一滴泪刚好从脸颊落下,眨不了眼似的,沉吟着。
这让他突然想到了两件事,如此深刻,如此负罪。
“又有一个……”上官星辰喃喃道,内心是无尽的谴责。
又有一个,因他而死的人。
又有一个了……
数数看,但好像数不清了……多少人,无辜的人,仅仅是因为他,才死去。
上官家,因他而死。
李停的母亲,因他而死。
而如今的船夫,也是如此,他带的罪之后就再也数不清了,再也,数不清。
上官星辰看向裴客,“他等的人是我啊……”
他……也不仅仅只是一条命啊!
他多么想现在就冲出去把那些人都杀了,可他不能连累他们。
裴客道:“那就,出去把他们几个都杀了?”
陈舟在一旁赞同:“好啊,实在是欺人太甚!那就,出去杀个痛快呗!”
上官星辰道:“可……”
裴客把手覆在他的手背,深切的看着他,“没事。”
上官星辰点了点头,握紧手中的剑刚要站起来,心头一痛却猛然咳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
“上官星辰!”裴客惊然,连忙扶住他。
“什么人在那!!!”众兵听见动静,警觉的往这边看来。
上官星辰一看那血,呈黑色,便自嘲笑道:“毒,入骨髓了。”
陈舟闻言,惊呼:“什么!你中毒了?!”
但还未等上官星辰回答,陈舟便警觉到有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