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安纪开口,云洛便又塞了几块糕点到老乞丐手上,似乎是让他多吃些,少说话的意思。
那老乞丐一脸喜色地接过糕点,看向安纪时,又敛了笑容,“这店里的糕点都是你写的方子?”
安纪不知他是何意,见他兀自转了个话头,也不好追问不放,于是顺着诚实回道:“不全是,云洛来之后写了很多新方子。”
老乞丐朝云洛嘿嘿一笑,夸道:”小洛儿,我就知道这么好吃的糕点,肯定是你做的。”
安纪微微叹口气,看来问他也是白扯。自己收起画了蛇形弯月图案的纸张,准备点火烧了。
忽地,那老乞丐立身而起,安纪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侧身在前,手上的那张纸便已被夺了去。
“你……”安纪脸上又是愠色,又是忧色。
那人看了一眼,却将纸张胡乱卷作一团,放进手中捏了捏,纸片便碎如雪花般往下飘飘洒洒。
安纪一脸忐忑看着那人,却听见他说:“这图案,我倒也知晓些事情。”
他看见安纪戒备怀疑的神色,掸了掸衣服上的碎屑,单手叉腰道:“怎么?看不起叫花子?”
他伸手打断正要说话的安纪,又道:“我们这些到处跑的叫花子,比你们这些虚伪的公子小姐们,耳朵不知道灵到哪去了。你们呐……”
又伸出食指朝安纪点点,指桑骂槐道:“耳朵都被糊上几层猪油了。一个肥猪般的消息,传到你们耳朵里,都被剁成精细十分的臊子了。”
听得多了,安纪反而又气又笑,这老乞丐,哪里来着这么多奇怪的说法。
她问道:“没有看不起,那您知道什么消息?”
老乞丐见她不怒反笑,神色倒是缓和了一点点,收拾了桌上的糕点,起身往外走,留下句:“你什么时候做出好吃的糕点,我什么时候告诉你。”
待他走后,云洛上赶着解释,“纪姑娘,您别介意,泰公就是嘴巴没有什么把门的。”
安纪看着他飘然而去的背影,问道:“他很讨厌官家子弟吗?”
“是的,像我们这些人总会受些官家欺负的。”云洛似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经历,语气黯然,又忽然扬声道:“不过任何事都不能一棒子打死,对不对?”
安纪笑道:“是。”顿了片刻,继续问道:“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口味吗?”
云洛回忆道:“嗯……他每一样吃得都还挺多的,猜不大出来。”
安纪吁出一口气,他说的要求不清不楚,还真难满足,只得多试试几次了。
包好糕点,她和云洛一人手拎六盒,一同往王府走着回去。一路走着,一路听云洛讲方才那老乞丐的事情。
他叫庄泰,是云洛说的那个乞丐老翁的朋友。那乞丐去世后,就把云洛托付给庄泰,一直到三年前,云生从边关回来,他才又将云洛交回给云生照顾。他自己倒是去了北边,两个月前才回来。
安纪想到他今天从自己手里轻易夺去图纸,问道:“他会武功?”
云洛点点头,“泰公说,像他们这些人,总得学点拳脚防身,不然就只剩被人欺负的份儿了。”
安纪笑笑,今日这样快的身法,可不只是有些拳脚那么简单了。
刚到府门,便有小厮迎上来,接过几盒糕点,跟着两人往月影亭而去。
暮色将合未合,月影亭却已点上了灯。一路行来,路边、树上、亭檐全是暖烘烘的鹅黄色,远远看去,仿佛几百个小月亮连成了一片。
亭外翠帘舞动,丫头小厮们一阵一阵,走进走出,手上端着各式什物,投壶、香兽、笔觇、徽墨、酒牌……
看来今夜府里是要好好热闹一番了。
走进亭内,安纪见齐襄和离征已经在了,宁叙还没见着影子,听离征说,他是去更衣了。
安纪放下糕点,问道:“其他的人今日不来吗?”
她说的隐晦,离征自然知道其他的人指的是谁,回道:“无谓节日,他们不便出来。”
安纪颇为失望地点点头,又递给离征两盒糕点,嘱咐他送给他们,又对师影笑道:“你一会跟我们一起吧,今日可以多吃些。”
师影朝离征轻甩了下发,藏不住的得意神情,抱拳道:“多谢王妃。”
安纪哑然,让云洛先在此处自行转转,自己则回了暖阁找宁叙。
一推门,看见一身颀长的鹅黄身影,正背对着她。那人显然是没预料到,有人会不敲门就进来,身形一抖,又很快镇定下来,伸手理了理腰间革带。
安纪打量那人背影,道:“你很少穿淡色的衣服。”
“团圆日,天上月,人间月。”
听见他的回答,安纪低低笑了声。原来是存了求人间永远团圆的心思。
她拿出一只金冠,让他低头,将他头上的玉冠换了下来,道:“金饰在你身上最好看。”
换好了衣物,安纪并不急着去月影亭,她绕过回廊,往东边偏房而去。
今夜府内都在为着团圆日忙活,西南处的月影亭自然是最亮堂的,东边偏房则沉入一片黑暗寂静之中。
那少年也不点灯,屋里屋外静得跟死水一样,仿佛没有呼吸的流动,也没有心神的波动,连安纪轻轻的脚步声,都那样明显。
漆黑的屋子里,只有月光透过窗子洒在房中木桌上,投下一小片银光,十九便坐在那片银光后。
“好些了吗?”安纪摸索着坐在那边银光中,勉强能看清床上那一团黑影,看样子应该是抱臂坐着的。
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的“嗯。”
安纪不急着点蜡烛,只问了句:“不喜欢光亮吗?”
十九不说话,安纪只听见他似乎挪动了一下位置。
“今夜是团圆夜,府里在月影亭有些吃食活动,你想去吗?”
“我们不过。”
“你们?这屋子除了你还有谁?”
“……”十九什么话也不说。
安纪收回试探的眼神,她坐在银光里,床上那人应该能将她看得很清楚。
“好吧,若是你想来,直接来月影亭找我就好。”安纪起身要走。
只是这月亮已偷偷溜了些,桌上银光越来越少。安纪没走几步,右脚忽然撞到桌腿上,一声闷响后,一阵闪电般的疼麻,从下到上,袭遍全身。
直到走出了房门,她才弯腰去揉。撞哪里不好,偏偏撞到大脚趾,最痛的地方!
安纪撇撇嘴,心里又腹诽一番,这怪少年居然不喜欢点灯。
越往月影亭走,眼前越来越亮,越来越暖。
“哎呀,你输啦!”
“再来再来!我可不信!”
“哎?先把这个大红脸画上再说!哈哈哈!”
远远地,已经听见丫头们的嬉笑声。离得远,安纪看得不真切,模糊看上去像是在玩掷石子。
月影亭内更是看不清楚,花灯曼动,翠帘垂舞,一片片人影若影若现。不过,能确定的是,亭里一定是最热闹的。
一路走来,欢歌笑语声渐渐大起来。安纪轻轻摇了摇头,从一个寂静如渊的地方,立即到了人间烟火至乐的地方,还真有些不适应。
刚拂开珠帘,桌边众人本都围着一只灯谜,听见声响,都纷纷抬头看她。
“纪丫头来了,正好有只灯谜大家都猜不出,你来看看?”古由笑着将安纪引到桌前。
只见纸上写着:琴瑟琵琶,列余左阵,和鸣而奏。
这字……安纪抬头看了看坐在最前边的那人,他正拿了杯茶,嘴角挂笑。
安纪笑道:“你们是猜不出,还是不敢猜呀?”
齐襄笑道:“夫人这话,把我们府里说小气了,我们是真猜不出。”
安纪拿起谜面,略作思考,忽地温柔一笑,看向那端坐的出题人,道:“这个灯谜说难猜,其实心思还是很明显的。”
她故作神秘,等着吊足胃口,又放下谜面道:“不过,这谜底我不能告诉你们,只能告诉那个出题的人。”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宁叙。
“好啊。”他缓缓开口。
安纪起身,特意选了个位置,只留个侧影给众人,又用手挡住了嘴巴,轻轻在宁叙耳边说了几个字,起身时,笑容得意。
众人静静等着宁叙的回答。
“嗯,她答对了。”
古由摇头道:“我看不管纪丫头猜的什么,你都会说她答对了吧。”
“师父,我是真猜出来了。”
“那你倒是说说,谜底到底是什么?”
安纪嗔道:“刚才说好了,只能告诉出题人,师父怎么说话不算话。”
她见众人确实好奇,偷笑一声道:“给个提示也好。琴瑟琵琶又称什么?”
众人皆又陷入思考之中,齐襄的声音却打破了短暂的沉默:“既然是夫人第一个猜出,那今夜的赏赐便归夫人了。”
比起谜底,安纪倒是对这个所谓的赏赐更有兴趣,“是什么赏赐?”
齐襄解释道:“每年团圆日,谁能第一个猜出王爷的字谜,都可以提一个愿望,王爷自会满足。”
安纪哧笑了声,没想到他几年前,还会想出这么多巧思花样。
她捏起笔,沉思片刻,又放下,笑道,“既然字谜只跟他一人说了,那愿望我也只跟他一人说。”
古由深深撇了下嘴,这两小辈,吵的时候,府里跟冰窖似的,好的时候又真好,看都看不过去。
众人又看见王妃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神色依旧得意。只是这次,王爷的脸色却微微一变,半天不答,只是盯着身旁的王妃,一动不动。
“齐管家,是不是不管提什么愿望,王爷都会满足?”见他不答,安纪便拉了围观的人助威。
齐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躬身道:“回王妃,只要说的过去,王爷都会尽力满足的。”
安纪低眉看宁叙,眉梢眼角都是期待。
“好。”片刻后,宁叙终于出声,似是下了决心般,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得了他的应允,安纪按下想抚掌叫好的心思,又招呼大家猜猜其他的字谜。
她自己却挑了些今日带回的糕点,用油纸细致包好了,提裙往亭下走去。忽然手中一空,糕点已被人拿了去,又顺势被他牵上。
“我与你一起去。”
宁叙见她这动作,不难猜,她又是要去看那少年。
安纪也没拒绝,与他一起并肩而行。走出这人声热闹之景,又踏入那寂静无声的东院。
“你这么关心他?”
离开了月影亭,宁叙的声音也听得清楚了些,跃然在她耳边。
“王爷不会连这个醋都要吃吧?”安纪眉眼尽笑,方才的得意之色还没褪去,“我是看咱们那边这么热闹,他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或许偷偷在哭呢,我去看看。”
宁叙被她逗得轻笑,又听见她道:“王爷一人在边关时,是不是也偷偷哭过?”
他摇头,“我从来不哭,”又在她额上轻敲,“不比你这个好哭鬼。”
“是吗?我见过你哭呢。”
宁叙身形一滞,他确实极少落泪,就算落泪,也不会让人看见。他侧身问道:“什么时候?”
见他紧张的样子,安纪生出几分好笑,歪头问道:“你不记得了?”
他努力回想自他回京那日与安纪相遇的所有故事,但都没能想起来,自己何时在她面前落过泪。
“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当没有吧。”安纪见他认真的模样,心中偷笑。这个问题,怕是要让他难受一晚上呢。
两人慢慢走进东院偏房,安纪步子却放慢了些,随即又加快。
那间房,点上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