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是前几日被救回的那个少年,正拖着身子,斜撑在剑上。
古由赶忙跑过去,“你怎么下地了?小腿上的伤口肯定又要裂了!”
那少年只看着安纪,问道:“是你吗?”
“算是吧。”
少年死死盯着安纪,语气迅速阴冷下来:“你在哪救的我?”
“从路边捡的。”
他神情陡然变得阴鸷,“路边?我晕倒前,根本不在路边。”
安纪脸不红心不跳,道:“那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你时,你就在启卢街附近一个小巷子里。”
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显然不信,“你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到什么街的小巷里?”
安纪也不客气,平静怼道:“我师父的医馆就开在哪里,我去又有什么奇怪?”
少年将目光移到古由脸上,听他打着哈哈,“是,我的医馆确实在那。”
他将信将疑地移回目光,终于憋出一句,“多谢。”
“行了,不用谢。你还是回房躺着歇息吧。”安纪示意身边小厮将少年扶回房里。
那少年却用力撇开,抱拳道:“既已谢过,我该走了。”
“你以为你出了这个门还能活得下来吗?”
随着安纪一声高喊,那少年背影一滞,缓缓转身。
“我虽不知你为何受这么重的伤,但肯定不是你自己砍的吧,既有仇家,你重伤出门,还想活下来?”
给他疗伤喂药时,安纪已经发现,这少年求生的本能竟是超出想象的顽强。
古由上前扶上那少年,打着圆场,“纪丫头说的对,你就算是铁人,也得休息个十天半个月。”
见少年始终沉默不语,安纪又道:“我与你萍水相逢,自然不似你家人,能强迫你干什么。如果你只想糟蹋身体,那么我也不必再花心思。”
少年忽然抬头对上安纪的视线,很快又背过身过去,“我没有家人。”
“那就更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安纪又示意小厮去扶他,这次他终于没再挣扎。
古由和少年离去后,她才小声道:“他警惕性还挺高。”
宁叙方才一言不发,只由着安纪与他周旋,等到此刻才开口道:“身上受这么多伤,他的过去可不简单。若不警惕些,哪能活到现在。”
安纪点点头,与他耳语道:“我有机会与他聊聊,看能不能打探出来。”
宁叙斜眼瞥她,似在压着笑意,“好了,我要去宫里一趟。”又给离征扔过去一个眼神,“关于敬水客栈,离征还有话跟你说。”
宁叙走后,安纪按照他的习惯,和离征一道去了书房。吩咐师影立守门外后,才开口问道:“离征,有什么事?”
“回王妃,敬水背后的主子是督军大公子邢决。”
“什么?”安纪乍然而起,惊呼出声。离征说得这样简单干脆,她即使已经知道邢决有问题,可还是不免震惊。
“之前跟踪主子和您的影卫,也是督军府二公子的人,他们出现在敬水多次。可奇怪的是,自从北庭山庄发生刺杀后,便再也没有在客栈发现过影卫。”
敬水的主子是邢决,之前影卫也都在那里,看来邢凌是他演人耳目的工具。夏普在敬水客栈而死,邢决必定与毒花也脱不了干系。
“还有一事,敬水现在的掌柜,是从艮国逃难过来的。据说是结了仇家,隐姓埋名,逃到这里做起了生意。”
安纪心下一沉。既是隐姓埋名,可偏偏攀上了京中威势最大的督军府,开在这繁华颐运街中。
难道,邢决又与艮国有所勾结?可蛇形弯月又是这么回事,他为何不再启用?
“宁叙怎么说?”
“主子主张按兵不动。马上就是槿妃生辰,敬水偏巧住进了许多艮国来做生意的小贩。”
安纪皱眉道:“怜漪与此事有关?”
“属下暂未查出,主子吩咐等到槿妃生辰那天。”
离征躬身告辞后,安纪又在书房里坐了很久,思绪越缠越乱。蛇形弯月与摩国脱不了干系,可邢决为何不用?毒花既为督军府所用,三年前给宁叙下毒是不是他?邢决与艮国又是怎么回事?
她长呼一口气,还得一件一件弄清才好。好在,府里有个关键所在。
安纪踏进少年房中,古由正用火尖烧针,榻上那人先是一抖,旋即扯来外衣披上,慌乱至极。
“不疼吗?”安纪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那人冷言道:“你都成亲了,不知道应该避嫌吗?”
安纪笑笑,“我夫君都不介意,你倒介意上了?”她瞥了眼桌上摊开的那一排针,拿起最长的那根,放在眼前看了许久,“照你这么说,女子天生就治不了外伤了?你不如看看自己身上的伤口,缝得漂亮的都是我来的。”
那人将眼神往下飘去,手却不动,还捂着外衣挡住上半身。
“好啦好啦,你先转过去,让他把衣服穿上吧。”古由语气里颇是无奈。
刚结识不久,安纪也不打算太过难为他,自己出去往药房端了药。回房时,那少年已穿戴齐整,只是还坐在床上,戒备地望着她。
安纪将药碗递到他手上,眼前这少年却似草丛间隐蔽身子的小狼,缩在床尾,并不伸手去接。
见他不接,安纪顺手将碗放在床头矮凳上,道:“没毒,否则我们也不会费心救你了。”
“你为何救我?”
“为何有人要杀你?”
少年猛然一颤,眼神愈加戒备,“没有理由。”
安纪偏头看他,又将药碗往前一伸,“杀人不需要理由,救人倒需要理由了?”
少年这才犹豫着接了,一口闷下,即刻将碗递回给安纪,又一言不发缩回到床尾。无论安纪怎么提及他身上的伤,或试探问晕倒前发生的事,他都不再言语。
安纪一时没辙,只好问道:“你的名字总能告诉我吧,不然这些天,我都叫你喂吗?”
那人还是不语。安纪撇撇嘴,心道,难怪古由说他跟小凌一样犟。
“你既不说,我就给你取名字了。”安纪思索片刻,“捡你回来那天是十月十九,就叫你十九,行吗?”
十九像座石像般坐在床上,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安纪只当他默认,余光瞥见他那把靠在床沿的剑,道:“你这剑……”
未等安纪说完,那少年伸手一握,将剑横在两人之间,划了条楚河汉界。
一番动作,他神色没什么异样,倒是安纪看到他身上纱布拉扯,“啧”地一声,吸了口凉气。
她朝面前那把长剑点点下巴,“我只想说,这把剑伤的血迹已经帮你清理干净了。”
十九缓缓放下手,看看安纪,又躲过眼神,极微弱地说了声:“多谢。”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见他今日的防备警惕地模样,估摸着也问不出什么来。
安纪交代了他养伤需要注意的事,又吩咐小厮这几日将饭菜送到他房里来,留了四五颗止疼药便走了。
按颐国风俗,十月晦日是团圆日,距离眼下也不过□□日,府里虽有管事张罗着,可她也得时常去看看准备的如何。
月影亭内,花灯琳琅,翠帘低垂,笑语嫣然。
齐襄几日前便吩咐丫头们打理月影亭,此刻已装扮得颇具团圆的氛围。现在还未临近日暮,花灯都未亮起,清风徐来,纸灯翼动,伴着珠帘的清脆声,别有一番意味。
“齐管家,月影亭这边装扮得真如月宫一般。”安纪搁下笔,朝旁边正盘点用物的齐襄笑道。
齐襄将桌上宣纸收起,折好放入竹匣中,笑眯眯道:“夫人过誉了,还劳您亲自写谜面,不过这是咱们府里的传统,之前往王爷每年也都亲自做谜面的。”
安纪摇摇头,“不麻烦。戍边的那六年,府里还张罗吗?”
齐襄又为她铺了一张纸,“请夫人再多写几个吧,取六个吉利之数才好。”又道:“这些年府里都是我张罗着,自己聚聚,王爷不在府里,大家也没什么心思。不过,咱们王爷虽远在丹洛,但还是挂念着府里。每年十月晦日前几天,就会有信使将书信送到府里。”
“是他写的谜面?”安纪微微睁圆了眼睛,实在没想到宁叙戍守时还能有这样的心思。
齐襄笑得慈蔼,“是的。王爷十四岁便不住在宫里了,那四年都是与府里一起过的。即使人不在这,也没忘了,好在如今又回来了。”
“齐管家可还记得什么谜面?”
齐襄捻着胡须,道:“年纪大,不太记得了。不过有一年,谜面里夹了首对子,我倒是记得挺清楚。”
安纪心中暗笑,原来他在边城还有诗兴意气的时候,“是什么?”
却见齐襄神情渐渐沉了下来,摇头道:“这对子跟别的谜面都不一样,想来王爷所写时心境黯淡。”
安纪听他轻念道:“幻梦花影自难忘,流年月落苦思量。”
她倏地一怔,这是……她在刚入花诗会中写的,也是她与宁叙见的第二面!
他一直都记得这句诗?难道他写下此句诗,也有与她刚入宣德司同样的心境?孤独落寞,憔悴支离。
安纪心中一阵酸麻,想着那些送回来的谜面,书房的木雕,还有宁叙那黯然神伤的样子。
外人只道他归来时是威风凛凛、神骨俱冷的定北王,却不曾想过,奔赴那荒境边城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跟普通人一样,也会思家,也会苦闷。
不过是沉默得多了,便当没有了。
她握着笔,几乎要落下泪来。
“不过今年府里就热闹了,”齐襄将匣子内的谜面抖了抖,呵呵笑道:“王爷不仅回来了,还成亲了。”
安纪看着他苦苦一笑,要她这么快从伤感中转出来,还真有些难。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翠帘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人正卷袍拂帘,脸上笑意吟吟,身上檀香阵阵。
还未等他走近,安纪却闷声起身,快步奔向他怀里,环抱住便不放开。
宁叙蓦地一怔,一时都忘了回抱去。环视亭内众人,只见齐襄乐呵呵地看着他。
自他呱呱坠地之日起,齐襄便一直陪在身边,从内宫一直到自己府中,此时看他的眼神更是多了些长辈的慈爱和欣慰。
齐襄带着众人一起离开了月影亭,在外侍候,隔着珠帘,只见得人影绰绰。
“今日是怎么了?”宁叙低头问道。
安纪埋头在他怀里蹭了几下,才沉沉道:“你后悔离京戍守吗?”
“不后悔。”他答得干脆,似乎早就回答了数百次一样。
她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偏还要问一嘴:“为什么?”
他不回答,只问道:“你为甚么要选求医问药这条路?”
安纪不答,他轻轻笑着拍她的背,“你和我是选的是同一条道。不过,我时常也在想,若是当年没有奔赴丹洛,我们是不是就能早些遇见。”
安纪嘟囔道:“你要是早些说,就不至于错过这么久了。”
“什么?”宁叙愕然,不知她在说什么。
“没什么,”安纪从他怀中出来,挂上笑道:“马上到团圆日了,该高兴才是,不说这些遗憾的话了”
宁叙点点头,另起了个话头:“我今日去宫里,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消息?”
“怜漪生辰之宴,邀请各府命妇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