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纪第三次回头,那个小孩还跟在身后,她停下来问道:“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采到药。”
她笑道:“若我今日找不到,之后每日都会来找,你要一直跟着我么?”
小孩点点头。
安纪伸出手,扶他在一块山石上坐下,问道:“那你叫什么?怎么进这山的呢?”
天雾山山脚路口由皇家卫队把手,这样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怎么能冲破卫队关卡,进来山里?若说他是来参加考试的,且不说他的年纪还小,光是将青乌花送给她,就够她纳闷的了。
他拍拍胸脯,伸手往下一指,“我叫白头翁,我家就在半山腰那片竹林里。”
安纪噗嗤笑道:“你不过七八岁的样子,就算要从药名里选,怎么挑了这个名字。”
眼前这个穿着一身褐色粗布短衣的小人儿,脸蛋红扑扑的,头上扎了两个角髻,怎么看都跟白头翁搭不上边。
她心里多日都被愁云压着,今天碰到这白头翁,倒逗得她笑出声来,心头也畅快不少。
白头翁嘟嘴道:“这名字是爷爷给起的,我们家里还有个女孩子叫陈皮呢。”
这倒怪了,长辈起名都是挑最好的字,白头翁家直接从草药里挑名字就算了,还选得这么随意。
“那你为什么要采药玩?”
“我看姐姐经常出来采药,我自己也出来试试,”他瞄了眼小竹篓,嘿嘿笑道:“没想到第一天就采到了青乌花。”
“你还知道这草药的名字?”安纪吃了一惊,又想到他人虽小,但既然出来采药,必然是识得一些药的模样。
白头翁吊着两条腿,一甩一甩,神色得意,道:“那当然了,每天听爷爷姐姐说,我当然认得。”
安纪点点头,想来这小孩儿家里也是从医的。她站起身,将小孩扶了起来,道:“走吧,白头翁,还得继续找呢。”
她抽了根小树枝,又将分叉削了,递给身旁的小孩当作手杖用。
约莫一刻后,她算是发现了,这白头翁可太喜欢跟人聊天了。她心里虽挂念着寻药,但也偶尔与他搭上几句话,可更多的时候,是他自说自话。
一路听下来,安纪才知,他口中的爷爷和姐姐,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按他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老头,捡到一个姑娘,又捡到他,三人就在半山腰的竹屋中住了下来。
白头翁还在滔滔不绝,安纪忽然喊了一声“我找到了!”
她拨开层叠的青草,用药镰贴着地一割,手中便多了只含着露珠的小青乌。
她低头看了眼草丛,青乌花周围一圈的颜色更翠绿些,上次似乎也是这样发现青乌花的。她心中暗暗思忖着,或许这是青乌花的采药之法?
安纪将青花收好,打定主意,下山后,一定要把这法子写下来,若得机会,多验上几次。
白头翁凑过来,不住点头道:“还真是青乌花,你的嘴巴可真灵。”
“那今日我们就得再见咯。”药已到了囊中,安纪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话里都带着笑。
白头翁似乎没尽兴,“下山还能一起走一段呢!”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
上山时,就算泥土松软,尚且还能借着手杖,一步一步踏出个脚印来。可到了下山,就算撑着手杖,每走一步,便在湿土上滑出一道印条来。
山中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有些散落的阳光,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阴沉沉的团团乌云便压了下来。
山里种了不少参天大树,抬头上望时,那树冠仿佛都能戳进那黑压压的云团中,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相连。
“我们得快些了,要是雨落下来,下山就更难了。”今日为求轻巧快捷,安纪也不曾带上雨具。
白头翁点点头,腿脚加快了些。只是他不过一个小人儿,虽不算身薄如纸,但也比平常七八岁的小孩要瘦些,脚上一快起来,便止不住往前滑了几段。
“哎哎哎!”白头翁大声惊叫,手中的那根树枝早已不知去向,整个人往前滑去,安纪伸手却抓了个空。
直到几步远的地方有块石头,及小腿的高度,绊住他的脚,他才砰得一声止住了,可又因着惯性,咚得一声向前摔去。
安纪横过步子,快些往前踏去。扶起他来一瞧,还好只是衣服上沾了些黑土,嘴巴里吐出块污泥,身上并没有什么大的撞伤。
看上去很狼狈,却又有几分可爱。
安纪忍住罪恶的笑意,取出汗巾为他简单擦了擦,道:“还是慢些吧,不然回家你爷爷就不认识你了。”
白头翁呸呸几声,自己抹了嘴巴,乖乖点头,牵上安纪递过来的手。
头上先是传来几滴凉意,顷刻间,瓢泼大雨狠狠倾注而下,砸在两人头顶上,似在打鼓一般。安纪左手牵起白头翁,右手拿着拐杖,带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雨点越下越大,雨势越来越急,林间已经漫起一层水汽,更看不清前面的路。安纪抬起袖子在眼上擦了擦,眼前之景却更加模糊。
忽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惊得两人都抬头上望,却不是空中传来的雷声。这声响由小及大,由远及近,势头急劲。
一块巨大的黑影奔袭而来,不好,是滚落的山石!
安纪顾不上打滑,加快了脚步,手杖笃笃撑地,拉起白头翁就横着往右跑。
还好巨石沿着下山路直直往下滚落,安纪才稍稍松了口气。可山中遍地石头,高的矮的,圆的方的……
隆隆隆隆隆,又是几块巨石携风雷雨势而下,四散奔来。
安纪与白头翁左躲右闪,摔了好几个趔趄。也顾不上脚上的疼痛,一扯一拉,一来一回,两人从夹缝中逃过了巨石撞击。
只听见一声巨响,其中一块冲撞上前面的圆形巨石,那石头忽地改了方向,晕晕乎乎,却又极紧凶猛,朝两人避退的方向冲来。
白头翁惊叫一声,“啊啊啊啊!”赶忙又往斜上高地跑。
“呃啊——”他臂上一阵扯紧,尾音还飘荡在空中,身子却到了一块五尺高的青石之后。
咚!一声,青石背后的两人胸里一震,耳中急痛。只见那巨石又被撞得改了道,直直往下滚去……
“哈……居然没死!多亏了你……”白头翁转身惊喜地喊道,却见安纪捂着脚踝,眉头急皱。
“先在这待着吧,”安纪喘着粗气,脸上豆大的水珠滴落,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这个石头应该能撑上好一会儿。”
“你伤到脚了?”
安纪嗯了一声,道:“没事,我经常崴脚,习惯了。”
话音刚落,她自己却怔住了。上一次崴脚,她也说过这话,还挨了那人阴阳怪气的教训。
想到宁叙,她的睫毛忍不住颤抖起来。
若是她今日没躲过这些巨石,就此留在这山里,说的诀别语竟然是一句不耐烦的“没话说就睡觉。”
白头翁见她睫毛扑闪扑闪,似有泪花,以为是脚上疼痛发作,连声道:“你还好吧?”说着又环顾了四周,“这附近有个山洞,我之前和姐姐采药发现的,我带你去避避雨。”
他伸手去拉安纪,安纪却将他拉回坐在地上,“淋雨倒不要紧,只是还不知有没有山石滚落,天色也快黑了,还是等安全了再走吧。”
白头翁怔怔地点点头,哦哦了几声,又抱膝坐下,靠在安纪左边。
“白头翁,离你们家还有多远?”
“走路的话还得半个时辰。”
安纪估算着,雨后山路更是难行,若等雨势小些,送白头翁回家,估计得花上两倍的时间。可她的脚扭伤了,虽然不比上次严重,但现下还是没办法走这么长的路。
“白头翁,一会雨小了,你就先回家吧。”
“那你呢?”
安纪将巾帕裹住脚踝,回道:“等脚稍微好些我再走。”
白头翁从背篓里拿出一盒药膏和一块干净的汗巾,嘟囔道:“看你也不是头次采药,怎么什么都不带。”
离截止日不到五日,安纪为求轻便,这次只带了些药镰、药铲类的必需品。哪能料到出门碰上这样的事儿,还被一个小大人儿教训,心中咂舌。
她接过药膏,又听见白头翁说:“我等你一起,姐姐说过,没有抛下同伴的道理。”
“不过半日,你就把我当同伴了?”安纪瞧他天真又认真的样子,哑然失笑,“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这脚什么时候能动弹。”
白头翁眼珠一转,“那我一个人走,万一又碰到危险怎么办?”
他说得也是。安纪静听四周之声,轰隆声已经停了下来,落下来的雨点也细了很多,飘飘洒洒、细细密密地滴在两人脸上。
“你说的山洞在哪里?”
白头翁伸手往她左后方一指,“沿这条路,往后绕半圈,不到一刻就能到了。”
“好,那一起去吧。”安纪拄拐起身,白头翁随即牵上她的手,两人一道往山洞里去。
山洞外垂下层叠的枯木虬枝,里面黑洞洞的,若不仔细看,真发现不了这个躲雨的地方。白头翁熟练地拨开树枝,带着安纪进了洞里。
外面天光将散,洞里更是昏暗幽晦。安纪摸索着石壁,一点点往前探,忽然脚下似乎踢到什么,发出吱呀的响声。
她赶忙往后一退,将白头翁护在身后。她想起听过的话本里说,这样漆黑深邃的洞里,总会出现死人精怪类的异事。
还未等她在脑子补全恐怖的事情,又听得呼的一声响。白头翁不知何时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左右晃晃,喊了一声,“呀,原来在这里。”
他在安纪脚边蹲下,将火折子伸到那里,安纪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堆树枝。这洞里怎么会有这么整齐的一堆树枝?
白头翁拾了十几根树枝,架好生起火来,得意洋洋道:“姐姐备的东西总算派上用场了。”
安纪靠着火堆坐下,感到久违的暖意。已经是深秋时分了,雨里总是夹杂着冰霜凉意,似乎在暗示着,今年的冬日又是怎样寒冷。
她烤了一会火,神智也随着身体回暖,“这些树枝是你姐姐放在这里的?”
白头翁伸出两只手掌,对着火堆烤,点头道:“是啊,姐姐偶然发现这个山洞,就时常往里放些东西,万一出了意外,还能在这里躲躲。”
“她真细心。”
“姐姐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只得自己多为自己想得周全些。”
白头翁摆弄着手中的树枝,放了更多的空气进去,火光更大了些,爆竹不少红光星点。安纪见他十分熟练的样子,想着他姐姐也定是个沉着坚韧的女子。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安纪。”
“安纪,我看我们得在这里待上一夜了,你家里人会来找你吗?”
火光在她眼里一跳一跳,她沉吟道:“会的,他会来的。”
一堆柴已经快燃尽了,白头翁起身往里走了几步,又抱起一堆树枝出来。
安纪低头,湿湿答答黏在身上的衣服快烘干了,笑道:“我们要把你姐姐留的柴用光了。”
白头翁往火堆里扔了几个短枝,噼里啪啦地又炸起星点子,“放心用吧,出去之后再收些放回来就成。”
他重新靠着安纪坐下,安纪伸手为他剥掉身上的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轻巧一剥,身上的泥块便碎着散下来。
“安纪——,安纪——”
山洞传来一声声男人的呼喊,由远及近。
白头翁噌的站起身,哈哈笑道:“安纪,你说的果然没错,你家里人来了。”
安纪怔住,这个声音……
是邢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