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安纪一字一顿地喊出了声。
意识到失了分寸,她又急忙捂住嘴,起身去关了书房的门。
“古医师,您去乱葬岗做什么?”
安纪瞅瞅古由的衣衫,干净整齐,一点都不像刚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模样。又侧头看了宁叙,他倒平静,仿佛古由只是去了寻常医馆走一遭。
安纪用手肘暗暗戳了宁叙,问道:“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宁叙只是盯着古由,嘴角噙着了然的笑,“听闻三大医圣之一,外号行痴的医师,隐姓埋名,爱好游吟,行踪不定,普爱平民。”
见古由神情微变,他也不停嘴:“其研习病理一大途径,就是去各处乱葬岗。此处死者众多,死法多样,白骨露野,又无人殓收,正是绝佳之地。”
宁叙视线轻移,最后驻留在古由腰间的小银盒上:“最重要的是,很少人知道行痴挚爱艮国边城桐城所生的弗游草,也很少人认识此草。”
古由也不说话,用一双如沟壑纵横中清亮潭水般的眼睛扫视着宁叙。良久,才又恢复平时那般平易近人的模样。
“好小子,调查我。”
宁叙微微拱手,算是致歉:“医师曾说过,留在颐京是为了施仁爱于普民。给小纪的那盒跌伤膏盒体又印着弗游草的模样,我在丹洛这么久,自然认识。”
古由点头,眸光里多了几分赞许。
忽然眼光一转,瞥了一眼安纪,问道:“那你让这丫头来药馆帮忙也是早有计划的?”
安纪和古由齐齐向他投去目光。
宁叙慢悠悠地拂去桌上木头碎屑,从安纪手上拿走刀具,才与她目光相接,笑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安纪心中一软,眉眼若盈盈秋水,却又听见他沉如夜山般的声音。
“医师发现了什么?”
古由起了兴头,也不隐瞒:“乱葬岗有一批尸体上,出现了服用百阶草之毒的症状。”
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氛围瞬间凝滞如冬日冰窟,这话又似当头给两人泼了冰水一般。
“一般这里的大多都是死囚。我几个月前刚来时,也发现了一批。所以我打算在等三个月继续观察观察。”
古由等到今日才说出他决定留在颐京一段时间的真正原因。安、宁两人自然也明白古由三个月后再去一趟的意思。
若三月后又出现新的一批,这样规律的频次,这样整齐的批次,选择的还是死囚。
只能说明,有人在进行制毒实验。
若真是如此,那几人先前担心之事,怕是已在路上。毒药一经制出,必会流通到民间。
宁叙收回了目光,沉下眉头,若有所思。
古由撑着桌子起身,声音听起来倒不沉重,“好啦,你们有你们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安纪叫住他,犹豫着问了酝酿很久的问题,“若您是行痴医师的话,那古由必不是本名,我们日后该如何称呼?”
古由头也不回地踏门而出:“名字而已,继续叫古由就好。”
古由走后,宁叙即刻叫来离征,吩咐道,让内策厅那人注意查内宫记录。
主簿之死,大规模、有规律的死囚实验,加之前不久内策厅那人探查到,苏新鹤出事前,蒋松与督军有过几次往来。
督军府到底扮着什么角色?
安纪同觉得蹊跷,为何自从上一次在敬水客栈发现跟踪之人后,之后两人身边没有再出现过跟踪人?
又是什么人做着百阶草这样大规模的生意可以做到多年滴水不漏,怎么如今让人发现如此多线索指向督军府?
看来必得先弄清督军府背后的关窍。
跟着他在桌上一点一点的食指出神了片刻,安纪忽然问道:“你觉得邢决如何?”
“心计颇深,野心不小。”宁叙说得毫不犹豫。
邢克疾是个粗人,心思并不细巧。凭着平定宫内及边疆叛乱,一路坐到三户之一的督军之位。
若背后没有几个有城府的,他这样浅薄的性子,如何能在高位坐稳这些年。
他们该换下思路了。
宁叙吩咐道:“离征,去查邢凌的影卫真实属主是谁。”
安纪:“你怀疑是邢决?”
宁叙默默嗯了一声,收住了话,且让离征先去查吧。
上次宁叙告诉她,跟踪之人是邢凌的影卫,安纪是不全信的。
她与他虽无男女情分,但好歹还有朋友之谊在。他虽孤傲,却不是个阴毒之人,更不会与敌国勾结在一起。
见她眉头松了松,腰也软塌了些许,宁叙挑眉看她,语气令人捉摸不定。
“你很在意邢凌?”
这个问题实在让安纪进退两难。
说在意,总有种故意周旋与两个男人之间,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意思。
她应该回答不在意……可父兄之乱,殃及无辜之人,况且他于自己也有恩情在。
她没法说出口。
见她不说话,宁叙向前探了探身子,试探问道:“我与他比呢?”
他离得很近,眼睫轻颤,盛满了小心翼翼,护着那随时会碎掉的满心期待。
安纪被他的潭上桃枝般的眼神触得脑袋一空,下意识地说了句,“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宁叙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她。
“邢凌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
“那我们呢?”
“王爷觉得呢?”
宁叙被她不假思索的反问摄住了。
他自己都恍惚了,是不是因为他与她原没有她和邢凌在宣德司相识的缘分,也不像他们两人有这么多年的情谊。
他们能在一起,纯是靠着那皇命所定的姻亲。
所以他才这般心孤意怯。
安纪扯出个笑来。美人面此刻倒是与手边刚刻了一半的木雕脸差不多,僵硬无状。
她起身走到博古架旁,又深深看了一眼鹿角树上的香囊,忍住苦涩,昂头背手离开:“王爷还是先弄清自己的心意,再来问我吧。”
宁叙不知自己是怎么放她走的,只觉得心头被压了块大石,直直地坠到心崖深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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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颐味阁雅间。
“你说王爷今日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啊?”尹悦拍拍王行止,问道。
王行止环顾了雅间内部,静谧幽僻,茶香袅袅,是私下说话的好地方。
“既然把你叫来了,我猜是为了小纪。”
尹悦的葡萄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笑道:“那可是我套话的好机会。”
“你的心思,怕是没说三句话,王爷就猜了个遍。”
尹悦伸手理了理被自家夫君弄得微乱的头发,嘀咕道:“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嘛!你们一个个的心肠,都九曲十八弯,多麻烦。”
宁叙踏门而入,还未坐定,便让他们免了多礼,今日只是友人私下相聚。
“王爷今日是为了小纪而来吗?”
开门见山,尹悦已将方才说的要套出他话来的豪言壮志全然抛到脑后了。
宁叙点点头,尹悦爽朗,省去他不少事。
“我未曾有过心悦之人,不懂怎么猜姑娘的心思,也不知应该如何做。我与小纪没有你们两人的缘分,自然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基础。”
尹悦没有顺着他说,只是将话头引导安纪身上:“小纪是个希望事事都能在自己手里掌控的姑娘。这忽然的皇命姻亲,对她来说,实在冲击不小。每次与她说起此事,我都能感受到她的不安和小心翼翼,更何况她之前还有心……”
尹悦越说,心疼安纪的情绪便涌得越热烈。
忽然噤了声,引得身边和对面的男人都一脸狐疑地盯着她。
“她……之前还有心……走研药问医之道。”尹悦吞吞吐吐,总算说出个完整句子,又赔了个心虚的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深几许,非是由年日来定。”王行止淡然地接过话,又为尹悦添了茶。
宁叙嗓音渺然,“小纪心思剔透,我也偶尔抓不准她的想法……”
“那就直接说,直接问就好啦,”尹悦放下茶,又忍不住插嘴,“王爷,您和小纪心思都曲折灵秀,总得有人先开口嘛。”
尹悦就是要让宁叙先去开口。
她虽不是个心思极为细腻之人,但她看得出来,宁叙喜欢安纪,或许甚至比安纪对他的情谊更重。
毕竟安纪还曾另有心悦之人。
宁叙沉思良久,又开口问道:“那邢凌呢?”
这个问题倒是触及到了尹悦的盲区。不久前,安纪也问过她同样的问题,她也没什么好主意,思考了很久也只是摇摇头。
邢凌人不坏,只是脑筋死了点。这么多年对安纪也很好,叫她怎样心安理得地伤害他呢?
“唉——,那只能看看邢凌自己能不能想通了,小纪是把能做的都做了。”
说完,她又瞄了宁叙一眼,有所暗示道:“比起邢凌,王爷还是把心思放在别的事儿上吧。”
宁叙虽然疑惑,但还是先道了谢。感谢两人为了他的私事特意抽出时间,有些话也说得在理,他该试试。
“又过了这么些时日,王爷对上次夏普之死可有新的看法?”王行止今日前来,自然不比尹悦,只为着安纪而来。
宁叙对上他的眼神,啜饮了口茶,道:“王大人可有?”
王行止自然没去追查,只是他闲暇时回想一番,总觉有不妥之处。他忽然起身朝宁叙躬身拱手,重新坐定后才娓娓道来。
“那天晚上,我正好与尹妹一起赏月。天象之说,臣虽不精,但也不至于看不出,当日天象并非钦天监所说那般吉利。王爷认为,能联络钦天监安排这一切,又能平息舆论的人,朝中有多少呢?”
宁叙道:“王大人认为,此人是为清肃朝堂还是排除异己?”
王行止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
宁叙与他相视一笑,“我与你一样。”
宁叙起身告辞后,并未急着出颐味阁的大门。他知道,尹悦那样吞吞吐吐,是有没说完的话,她是一定会与王行止说完的。
今日暂且不做正人君子。
尹悦道:“你之前几乎从不在外面和别人谈论太多政事,今日是怎么了。”
王行止笑道:“你都将安纪交给他了。”
“止哥,我……”
宁叙听见她欲言又止,拉着离征,身子一避,敛了气息。
果然,尹悦打开门仔细瞧了瞧,才放心进了厢房,声若蚊蚋。
“小纪她……有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
只一霎,离征即感受到自家主子敛着的气息瞬间崩散。本就逼仄的夹道,更是尽数染上阴鸷压沉之气,让他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宁叙身子虽崩得僵直,却总有雪山崩于前的势头,挟着风雷之势,卷了山石岩块、草木禽兽直冲山脚而来。
“是谁?”
宁叙抽过神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厢房探了探。
是谁?到底是谁?
尹悦声量越来越低:“我不知道。只听小纪自己提到过。但应该不是个高门子弟,所以她才不愿说,否则这些年定会遭督军府的罪。”
房内声音渐淡,夹道内那人的心也跟着黯了。
她从未提过,她有喜欢的人了……
她将他护得这样好。
是躲邢凌,还是在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