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京春日多雨,雨滴淅淅沥沥落了几日,今日终于放晴。一路出城,道旁屋舍顶上的绿瓦,在晨曦辉映之下,浮出参差碧色,叫人心旷神怡。
按照约定,安纪准时到了琼芳圃门口,远远地便看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
离征见到她,对着车内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人身着玄色长袍,迈开长腿,从车上一步跨下,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却微微一愣。
安纪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福身:“见过王爷。”
宁叙犹豫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她今日穿了件鹅黄圆领袍,腰系革带,额间束着缠花陌额,一副清秀公子打扮。
“王爷见谅。若是被有心人瞧见,您和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子出游,怕是有损您的名声,因此臣女才着男服。”
她略作解释,又问道:“王爷可曾来过圃里?”
宁叙摇头,“未曾。”
“这倒是记得清楚。”她心中仍恼着那日他说的话,却只在心中编排一番,面上还是一副端方之态,躬身相邀入园。
那人微微颔首,命离征在外等候,同她一起往圃内而去。
圃园十分规整,千芳争艳,灿然夺目。还未行几步,已有数只翩跹彩蝶落在肩上,真是春景融融惹人醉。
然而安纪此行并非是为了赏花,而是为了研习花草。可惜圃内有规定,不可随意摘取,更不可带出园外。她只好记录下各色花草的气味、颜色,时而问问花仆此花性属如何。全然不顾立身在旁的宁叙,只将他当成入园引路之人。
日头渐渐攀到天顶。她已看过十几处花田,不免疲累口渴。侧头悄悄望了眼,宁叙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她,并无抱怨。
“玉桐亭已备好了茶。”宁叙忽然出声。
四目相对,安纪似被烫到般,一下收回了目光,腹诽道:“这会倒是会瞧别人心思了。”
她点点头,昂首往玉桐亭转去。
宁叙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挡去大半刺眼的日光。两人且行且停,偶尔交谈几句。
转入小路后,安纪忽然问道:“王爷觉得方才之景比宣德司春日花诗会如何?”
“过去多年了,”宁叙声音悠轻,还带着几分回忆不成的惘然,“记不清了。”
安纪浅笑,“那真是可惜了。”说完,又转向一片林子,“若王爷不介意,不如我们穿林而过吧,林中荫凉,免去些燥热火气。”
她抬步先行,宁叙亦迈步跟上。
林中清风送凉,不平之气果然少了些。安纪张望一番,忽瞥见西北处有一角之地被围以栅栏,看上去是一副破落木棚的模样,棚顶上垂着不少枯枝荆条,是个荒废已久的旧屋。
这圃园里竟还有这么一处芜杂之地……
“安公子……”
未等宁叙说完,安纪已迈步而去。
“俗话说,明珠蒙尘,说不准这里面的,才是稀世灵药。”她一边想着,一边走近数步,悄悄探头望了望。
只见棚中花蕊心累叠似白玉阶,小巧可爱,可惜长得十分不规整,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块磕碎的羊脂玉,极其随意地铺在地上。
这是……
正回想间,耳边忽然掠过一道疾风,刹时又止住。
速度极快,若不是觉察到宁叙脸色有些许难以捉摸,她还真以为方才那阵风是幻象。
“安公子,请恕我今日不能做陪了。”
话很短,安纪却捕捉到一丝愕然失措。他突然这是怎么了?方才还说要一同去喝茶,怎么出尔反尔?
想起方才那阵无名之风,她瞥了眼棚里的小白花,又看看宁叙……
她想,他与这花有过节。
可是,是什么过节?
正思忖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句:“安公子,你跟我一起走,现在。”声音被刻意压低许多,恍惚间,有种伏在耳边低语的错觉。
“嗯?”安纪下意识疑惑出声,抬眼看他,那人目光灼灼,却不是落在她身上。
而是,她身后。
她忽觉脊背一凉。他那眼神,身后难道有什么异物?虽感堂皇,但她还是尽量稳住声音,亦低声问道:“我能转身吗?”
宁叙微怔,眉间竟有极细的一丝笑意掠过,“嗯”了一声。
安纪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缓缓回头。
微风轻拂,并无异样。只有几片叶子飘飘扬扬,叶片饱满翠绿,飒飒然如轻雷落地。
他在戏弄她?
安纪打量着他的神色,很快又否定了。那脸上的肃杀之气,让她莫名熟悉。
“走吧。”宁叙走到她身后。
她还想着方才他的眼神,没多做思考,似赶鸭子上架般,往前走着。走了十几步,忽地灵光一闪,冷不丁一个转身,差点撞进身后人的怀里。
宁叙往后撤了一步,她却倾步向前,沉声问道:“有人跟踪我们,是不是?”
她太大意了!方才圃内并未起大风,那样厚实的叶子怎会被轻易吹落?
宁叙又是一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点点头,“一会出了圃子,你先走。”
安纪亦是一愣,“您怀疑我?”
宁叙没料到,她会这样想,下意识否认:“不是,”他顿了顿,“头上既悬了把刀,如何能安心?”
“那您是想将他们诱出来?”
他不置可否,“安公子护好自己便是。”
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是极轻,不可避免的并肩而行。安纪用余光一瞥,身边这人身量颀长,正微微朝她侧耳。
“我不走。”她停下脚步。
他凝眉道:“安公子,还不知背后是何人,你……”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走。”安纪对回他的目光。
“他们多半是冲着您来的,他们已经看到我与您在一起,就算我先离开,还是会被跟踪的。”
见宁叙神色松动,她又道:“若是半道上,我一人出了意外,该当如何?再者说,已经走了一上午,我也有些疲累,王爷便让我走回城里去?”
她出城采药一向是步行,这点路程自然不在话下。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她一脸探究地望着宁叙,句句在理。
宁叙略作思考,点点头,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他的车里一切从简,只在座上放了把长刀。安纪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果然车也随人。等到宁叙坐定,她开口道:“琼芳圃是皇家花圃,那些人竟能不动声色地伺机暗查,王爷就不担心?”
“习惯了,揪出来就好。”
安纪喉间一堵,目光越过窗外,轻声道:“再行二里,右前方有条岔路,直通山溪,那里开阔,少有遁形之地。”
“我与您一起下车。他们是暗中跟踪,您若一人下车必会引起警觉,揪出来就不容易了。”
她定定看回他,阳光透过车窗洒在他身上,她竟觉得,那张冷脸融出几分温柔来。
半刻后,流水声渐起,已到了山溪百步之外。马车已无法再进去,两人以净手为由,一齐下了车。安纪腰间多了把短刀,是方才他从自己革带上取下来的。
走出林子,视野忽地开阔,溪水自西往东而流,比寻常山涧湍急不少。
安纪蹲下身,将方才藏在袖子里的银针划过溪水。针身沾湿后,她又全部插进手中一小小瓷瓶中,捏着针尾,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起身向宁叙道:“王爷,劳您贵步,请您过来说话。”
宁叙本一直立身守在旁边,听到她唤,缓步走到她面前。
“您可会掷金针的功夫?”安纪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袖袍朝他晃了晃。
他低头一看,她袖口处露了几个针尖来,上有褐色粉末,粘得颇为牢固,什么碎屑也没抖下。
“这是我自制的麻沸散,药效更强。”安纪朝他放在腰前的手又送了送,“我想,他们一直伺机窥探,普通的法子没法将他们引出来,反而打草惊蛇。不如,就让他们跑无可跑,自行现身。”
宁叙看向她的双眸,黑白分明,微闪狡黠之气。他接过那几支粘了药粉的银针,极浅地勾了勾唇。
安纪手上一空,脑袋也有瞬间的空白。
他刚刚,是笑了?
还未反应过来,忽然一道劲风掠过脸颊,宁叙右手倏抬,一根根银针直直刺向林中。
林中现出几道闷哼,还有膝盖跪地的声音。安纪不由得一脸讶色看向身边之人,知晓他战功赫赫,威震数国,却没想到他功夫如此精准狠厉。
噌地一声,长刀已出鞘。林中之人也已现身,霎那间,已逼近至两人几步远的地方。
安纪心下一惊!这样速捷的轻身功夫,这些人也都是高手,不知麻沸散对他们能有多大的效用。
更糟的是,林中竟藏了八九人,远比她的针要多!
“跟在我身后就好。”
耳畔,他的声音沉稳若空山静月,莫名让她安心,还生出几分自信来。她自知打斗之事自己帮不上忙,点点头,又凑近了些。
刀光剑影,人影重重,她甚至未能看清对方是如何发难,但见宁叙倾身,急挑快刺,刀锋已往那几人面门上砍去。后面几人赶忙前来相救,一齐蓄势发剑,将长刀破开,他身后的确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耳边风声扑扑,刀剑相撞铮铮然。那几人合剑压腰,往地上猛削!
安纪忽感腰间一轻,被人揽上越过剑光,又稳稳落了地。
“事出紧急,失礼了。”
风声将他的声音送入耳中,她抬头望向宁叙的背影,都能猜出他此刻脸上的神情,肯定是又严肃又促狭,忍不住轻笑出声。
一愣神的工夫,恍然间,那执剑之人寻了破绽,一道剑风从两人中间的空隙扑下!
安纪忙往后一退,被逼着离开了宁叙身后。正想赶紧回去,眼见寒光一闪,那人直挺挺地向她脑门刺来!
宁叙高喊:“往右!”
她依言矮身往右躲开,手已摸上了腰间的短刀。那人调转方向,剑已放平,趁势向右侧狠削。
安纪对上他凶厉的眼神,心神乱跳,高高扬起手中短刀。正欲刺下,那人忽像撞上块巨石般,往左侧猛地飞去,那把黑色银纹刀鞘,正从侧腹直插而入!
“你没事吧!”
宁叙已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气息稍乱,比起安纪却好上百倍。
安纪大口喘着粗气,目光顺着瞄下去,他手背上一道鲜红的伤口刺入眼帘,殷红的血珠沿着手骨滴落在地上。
“你的手……”话音未落,又听他喊道:“跟上!”
抬头一望,对面有几人脚步摇晃,正甩着脑袋,身法虚浮。
“中了!”
安纪惊喜出声,回头看了眼那倒地而亡之人,发觉宁叙将银针刺得极精准,针针皆中血脉穴道关键之处,那人一旦运功,药粉立时在血液中游走,必死无疑。
“主子!”侧后方传来一声高喊,离征正负剑急趋而来。
未遭银针的几人见势不妙,转身往林中奔逃。
宁叙道:“拦住他们。”
一句甫毕,那几人陡然向后扔出几粒银丸,砰砰爆炸声顿起,震得安纪胸中、耳中嗡嗡响。
“咳……咳咳!”她在鼻前用力扇了几下,凝神细看一番才发现,那几粒银丸,正扔在已中银针之人的身上,烟雾四起,另几人已趁此逃离,不见踪影。
“尸体被毁了。”离征蹲在那炸出一块焦土的地方,旁边几人已成焦炭模样。
“是死士。”宁叙说得十分笃定。
“还有一具。”
安纪朝后一指,方才他们离得远,银丸扔不到这里,自然先前那被刀鞘插死之人也免了焚尸碎骨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