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伊始,支街上的不少店铺都闭门歇业,可颐运街上的铺子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照样开门纳客,比平常更添了喜气。
清风茶馆二楼四面开放,街上各种热闹的声音,似潮水般漫进茶客的耳朵,不绝如缕。
尹悦带着讨好的笑,给安纪倒了杯茶,哼哼嘿嘿了一阵,才切入正题:“小纪,你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宣德司的时候,经常一起偷溜到戏馆听曲儿?”
安纪歪头道:“是一起吗?我怎么记得,好像是你生拉硬拽的?”
尹悦摸了摸鼻子,道:“那也算是一起嘛!”说着,眼神往斜后方一飘,“我找你是……”
“让我陪你去宫音坊,对吧?”安纪不紧不慢喝了杯茶,接上尹悦的半句话。
岁末宫宴上,听闻艮国公主秦若藜谱出新曲,高弹轻拨,直冲云霄,舞乐悠悠,博得满堂喝彩。
既然宫音坊是应公主与民同乐的提议所建,自然会将此曲与民共赏。前几日坊外就摆出了牌子,引得京中各门各户纷纷争着预订坊中座位。
尹悦这样喜欢热闹的人,一早就定好了位置,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只订到靠门边的一方两人小桌。
“对对对!”尹悦不住地点头,“陪我去嘛!”
“你怎么不让王大哥陪你去?”
尹悦缩回脖子,嗔道:“你还不知道他嘛,平日里跟尊大佛似的,怎么会去宫音坊。自从被他看着,我都没去过几次戏馆了。”
宫音坊不但舞乐承袭艮国洋溢之风,乐姬们也都大方妩媚。乐坊能有这么好的生意,除了能一品宫乐,还有不少五陵年少一掷千金,只愿博美人一笑。
安纪了然一笑,道:“我说你怎么昨日特意来信,让我今日着男服,怎么,你打算引美人入怀?”
“方便一些,方便。”尹悦陪着笑,回头看了宫音坊一眼。
临奏乐表演还有半个时辰,门口已是水泄不通,不少人甚至都直接坐在对面,虽然进不去,但是蹭着听听也是很好的。
“要我说,不如就坐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听,多好。”
尹悦急忙摆手:“好曲子一定要当面听,更何况人曲合一,怎么能不去里面看看?”
安纪半推半就地被尹悦扯出茶馆,说了一路的“借过”,才勉强从人缝里挤出条里来,进了宫音坊。
外面纷乱嘈杂,里面还算井然有序。一方方木桌排列地极为整齐,每一方错列开来,直对着乐台,台上几位乐姬正调着各式乐器,轻拢慢捻,身姿绰约,还未开场,便引人心醉。
安纪环顾了一眼坊内装饰,花纹斑斓,光芒绚丽,颇具异域风情。建造之初,怕是问了多次秦若藜的意见。
半个时辰后,七、八位身着金饰彩裙的乐姬上了戏台,背后的几位男乐伎也纷纷拿起面前的乐器。
乐声渐起,先缓后急,静促交替,铮铮声似连绵的海潮般,一浪一浪向安纪冲来。她忍不住随着曲子微微点头,心道,听听乐曲,心情果然会畅快很多。
男乐伎们合起一声轻喝,前面几名乐姬拿起琵琶,微提裙摆,轻步飘下戏台,引起台下看客们一阵欢喝。
一红装女子,头道面纱,碎步走到东北角一方二人桌边,转过腰肢,眼波流转,为面前那风流公子来了一式反弹琵琶。那公子高声叫好,乐姬旁的丫头奉上一杯酒,那公子缓垂眼眸,一口饮下,恋恋不舍地将杯子放下。
安纪:“……”
“是寒固!”尹悦高声叫道,坊内人声喧涌,安纪竟不觉得她的声音有多大。
“寒固果然就喜欢往这地方钻,”尹悦嘟囔一句,目光随着乐姬曼妙的身姿轻移,忽然噤住了声,眨眼间又拍案而起,带着丝丝怒气:“小纪,王……他也在!”
“……我看到了。”安纪扯了扯尹悦的衣袖,让她先坐下来。
屁股刚沾到凳子,尹悦又猛地拍桌而起,“小纪,你看到没有!那糕点快戳到他眼睛里去了!”她突然起身,蹀躞带上的东西跟着叮叮当当地摇起来,
“看到了看到了。”安纪起身将她按了下来。周围已有几桌的看客注意到了两人,正与同游之人嗤笑。
尹悦皱眉看她,“不是,你怎么一点不生气啊?”
安纪干笑几声,将她扯过来,小声在耳边说:“他们要是知道我们是定北王府的人,你一闹,那我和宁叙还要不要名声了?”
尹悦憋住话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寒固已经将糕点接了过来,正用那双多情目与乐姬调笑。乐姬收回眸光,浅浅欠身,翩跹向另一桌而去。
寒固笑目追着她的身影,忽然脸上神情一滞,又是意外,又是尴尬。
她们与他对上了目光!
只见寒固收起笑,抹了抹鼻尖,低头向旁边那人偏去,宁叙这才朝着这边看过来。尹悦也不客气,牵上安纪就往那边走。
“两位公子,真是不巧,我们这里已经没有空座了。”寒固脸皮厚,只尴尬了一瞬,又恢复平常嬉皮笑脸的模样。
宁叙起身让出位置,“你们怎么来了?”
“王……”尹悦背后被拍了一下,止住声音,冲着寒固道:“你们能来,我们就不能来了?”
寒固摊摊手,挥手叫来斜对面的管事娘子,又使出他惯用的手段,插科打诨,撒娇调笑,那娘子竟领着几人上了二楼,清出一方四座的木桌来。
刚落座,宁叙的眼睛便盯上了楼下的一方二人桌。那桌子在屋里东北角落里,靠近戏台左侧,桌子右侧是一根朱色屋柱,斜斜看过去,才见到桌旁坐了两人。
那两人身着平常的罗布长衫,埋在人堆里,实在不算突出。不过,奇怪的是,其他桌上摆满了下酒小菜,他们桌上却还腾出位置,放了张纸片。
安纪凑到宁叙身边,小声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忽又觉左臂被人一拉,身子退到尹悦那边,听见她的责问,“小纪!他可是来了这种地方消遣,你怎么这样平淡?”
“尹公子,这话拿到台面上说可不好,”寒固插嘴道:“这里并非烟花之地,是得了宫里授意的。”
尹悦怼道:“在宫宴上奏演,自然得警醒着,可如今私下如何奏演,就不得而知了。”
安纪打着圆场道:“我有些饿了,悦悦,你要吃点什么?”
尹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闷闷道:“我吃不下!”
“离征,去问问那一桌吃的什么,我们要一样的。”
几人寻着宁叙所指,朝下望去,又是一两人桌,正对着戏台中央,桌上摆满几盘色泽晶莹的小菜,只远远望一眼,都觉得味道应该不错。
离征领命而去,一盏茶的功夫,四人桌上已摆好了六道小菜,还上了一壶自酿的桃花酒。
安纪浅斟一杯,递到尹悦面前,哄道:“好了,我回去定会问明白,吃食都来了,先不要置气了。”
尹悦顿了片刻,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脸上的怒气消了不少,拿起酒壶,又斟了一满杯。
安纪敛起笑,一边随意地夹了筷小菜,一边有意无意扫了眼东北角那桌人。
一曲既毕,赢得满堂叫好。不过,那两人倒是反应平淡,吃完小菜,略坐坐就走了。正对舞台的那桌人,同样跟在两人后面,离开了宫音坊。
宫音坊演出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散场后,几人走出乐坊大门,尹悦忽然背过身,往安纪身后躲去。
安纪往前一看,原来是王行止和宁仪和正往颐味阁而去。
好巧不巧,宁仪和先发现了几人,高高叫了声,尹悦这才灰溜溜地走出来。
王行止打量着尹悦,“今日尹妹起得早,我醒来就不见了人,原来摇身一变,成了位公子?”
尹悦又是尴尬,又是心虚,拽紧了安纪的胳膊,“我和小纪出来走走,嘿嘿,出来走走。”
“何必要站在门口说话,还是请诸位进去吧。”
宁仪和今日本只约了王行止,可既然遇到了宁叙一行人,倒也正好。寒固推脱与修书局同僚还有约,便独自先走了,剩余五人一起进了颐味阁。
宁仪和今日宴请,兴致颇高。这几个月来,他将水患、马匹贪污等政事处理得恰如其分,愈发得宁观看重,常让他在天元殿走动不说,还想着将他的名字改回从玉。
只不过宁仪和却作辞称,此名由母后所赐,意为雅致谐融,若是改了,总觉得辜负母后的期望,宁观便也不强求。
他今日约了王行止,本也将拜帖送去了定北王府,可惜宁叙和安纪二人出门早,就此错过。不想赶巧在颐味阁前遇见,他便打开了话匣。
“今日请皇叔和王大人来此,实在是有一事想与二位聊聊。”他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整个厢房,低下声道:“槿妃已经开始涉政了。”
几日前,宁观叫他去天元殿,竟也不避讳怜漪还在殿中,直接与他讨论北境驻兵兵力一事。怜漪虽未直说,可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将云城的一半驻军调到锦城。
云城地处颐国西北,地势高耸,易守难攻,确实不需大量驻兵。锦城则在正北,地势低洼,正对艮国高地力城,需要调派驻军也有道理。
“不过,云城是重镇,且临近丹洛,一旦攻下,北境就将垂危。”他看向宁叙道:“皇叔驻守北境多年,对此事是何看法呢?”
宁叙思索片刻,道:“皇兄还未曾与我说过这件事,仪和,你今日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的?”
仪和道:“皇叔恕罪,父皇谕旨未下,侄儿只是觉得,无论圣意如何,槿妃插手国事的流言迟早会传出。若父皇果真听信槿妃的话,调派守军,怕是会伤了朝中不少老臣的心。”
王行止轻声笑道:“二殿下不妨再看得仔细些,去岁以来,朝中官职已经发生不少变动。况且,陛下登基,适逢四年一度的国考,要如何安置这些人才,不辩自明。”
“王大人的意思是,父皇是想借此清肃朝堂?”宁仪和沉思半晌,不解道:“可并非所有直言上谏的人都该被清肃。”
“陛下自然知道分寸。可清理藏在缝隙里的污垢,也总得寻个由头。”
宁叙点头赞同,“调兵一事虽有隐患,亦藏着机遇。我想,皇兄应该也认真考虑良久了,或许,是想借着怜漪之口说出来。”
“还请皇叔赐教。”
宁叙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若皇兄因此事来找我,我再与你解释。”
宁仪和素知宁叙行事谨慎得体,便也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点头应声。
几人打着哑谜,安纪虽听得云里雾里,但也饶有性味。忽然手肘被人一碰,她一脸茫然地回头望去,只见尹悦脸颊一鼓,于是问道:“怎么了?”
尹悦声音虽小,不平之气可不少,“你到底问不问清楚,再不问,我就要替你问了。”
“什么事啊?”
“……”尹悦白了她一眼,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等三个男人都在喝茶时,忽然问道:“止哥,你会背着我去听曲儿,受姑娘们的眼波柔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