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琪当然愿意把碗托儿的食方交出来,当场提笔写下方子。
恒王履行承诺,果然是“重重有赏”。
梁琪拿到钱,粗略数了数,竟然有十贯!
她当真没想到那碗托儿竟然有这么大的威力,决定做碗托儿时,不过是因为这种吃食是民间最常见的一种,家家户户用来当日常饮食,就跟汴京人吃嗦饼一样平常。
没想到歪打正着,竟做到了恒王的心坎上。
这十贯钱说是赏给梁琪的,但梁琪不可能全都装进自己的腰包,整个厨司都有赏钱拿。
遂按照层级下分给田厨子、邢厨子、采荷和新来的两个备菜丫头。
所说两位厨子原先心里还有一丝丝对梁琪的轻视,那么现在,这一丝的轻视早已烟消云散,毕竟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得到恒王的赏赐。
两个新来的备菜丫头更是惊喜,上工第一日,竟然拿到了和工钱一样多的赏钱,激动得两个小娘子都不知道该谢谁,一会儿谢梁琪,一会儿谢采荷,一会儿有去谢两个厨子,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恒王府的家宴一开始没说要办几日,很多贵府是这样的,一时兴起邀请亲友来相聚,若是谈得兴起,宾客们都不愿散去,这宴席能延长至三五日,可若是话不投机,也可能一日就散了。
恒王府的宴席显然属于前者,还有延续下去的意思。
果不其然,等晚些时候,王府的下人来传话,说明日宴席照旧。
梁琪便要新拟写菜单,宴席的菜式三日不重样,这是厨司的规矩,除非主家制定要哪道菜。
梁铛头儿是个负责人的好掌勺,为了拟写出符合王府家宴的菜谱,她寻思着亲自走趟雨势亭。
菜品也讲究符合此情此景,和雨势亭的景色结合,说不定有新的做菜灵感。
已是入夜,宾客散去大半,余下一些与恒亲王关系亲近的,则挪到堂中喝茶小叙。
梁琪来到雨势亭时,亭子下已经空无一人,连杯盘碗盏都已经收拾干净,亭子整洁如初,在月光下安静耸立。
她踏进亭中,望着月光洒在湖面上,今夜无雨,微风一吹,湖面成了波光粼粼的模样。
若是有文人在此,见到此情此景,必定能做一首好诗。
可梁琪不会做事,她自认是个俗人,不由感慨道:“瞧这月下湖面,多像一把把碎银啊。”
不爱美景,只爱钱财,可不就是俗人吗?
突然,静谧的月下穿来一声轻笑,很短促,像是没忍住笑出来的声音,随后又重归安静。
梁琪转过头,问:“谁啊?”
刘子今从夜色中走出来,走到月光下像蒙上一层朦胧的白光,拱手一礼:“在下刘子今,方才在长椅下小憩,梁小娘子许是没瞧见。”
梁琪了然,还了一礼:“原来是刘官人,久闻大名,宾客都在厅堂,刘官人怎么独自一人在亭中?”
“厅堂烦扰,哪有月下清幽。”
梁琪笑了:“正是这个理,刘官人风雅,自是与明月更相配,只是……”
刘子今忙问:“什么?”
“只是难怪,刘官人听到妾身说湖面像碎银,就笑了起来。”
刘子今哑然,知道这小娘子不白长一张嘴,没想到这般伶牙俐齿。
诚然,他方才确实因这个笑了下,不过和风雅嘲笑大俗无关,反而是觉得这小娘子率真可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能将内心坦而言知的人,必是真诚之人。
只是他不是繁于解释的人,只浅笑着说:“是在下失礼,惊扰梁小娘子。”
梁琪大方地摆摆手:“时辰不早,妾身该回去了。”
今夜正好有月光,王府又处处是灯笼,并不算黑,只是王府太大了,从这里到后厨的路还真不好走。
她说了回去,脚步立时半刻并没有动,似乎觉得刘子今该语句结束句的,不然显得有些突兀。
偏偏刘子今没说话,没说“好”,也没提出相送,似乎很难在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
气氛虽然有点尴尬,但梁琪却笑了笑,十分洒脱地化解了:“道路难行,不如刘官人送送我?”
据她所知,刘子今似乎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定是不愿意相送,这般说不过是活跃氛围罢了。
谁知刘子今说:“好。”
梁琪有些诧异,随口一说罢了,竟真送啊?
觉得和宾客欢聚详谈不如赏月有趣,现下却抛弃赏月来送人,那她是不是可以认为,自己是比月亮更可爱些?
梁琪有些狡黠地笑着点点头,接受了俊美男子月夜相送。
为了感谢,她问:“刘官人喜欢吃冰酥酪吗?我倒是可以在菜单中加上一道冰品。”
刘子今只吃过冰沙,没吃过冰酥酪,想到那日在于府吃的酥酪,便也没像往常一样拒绝别人的好意:“多谢。”
一路上的交谈并不多,梁琪并没有觉得尴尬或者冷清,她觉得这样好的夜色下,特别适合轻声细语地说话。
有人带路,很快就到了后院,梁琪欠身一礼:“多谢刘官人相送。”
刘子今微微点头,目送梁琪进门。
回去的路上,他眼神温和不少,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赏月,今日心中的孤独似乎减轻了不少。
他脚步很轻,似乎不愿破坏宁静的夜色。
突然,墙角处有细微的交谈声,刘子今脚步放缓,偏过头侧耳听。
那里是一片竹林,夏日里竹林正茂盛,和墙角围城一个密不透风的死角。
看不见人,却有轻微的说话声。
“东西给你了,事能做成吧?”
“没问题,厨司的梁厨娘,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肯定听话。”
“那就好,做成了保你往后生意无忧。”
“谢官爷。”
刘子今皱起眉头,无声地离开了。
这两道声音他都熟悉,一个是四司六局的吕把头儿,亏得自己这些天时常出席宴席,要不然还真认不出这吕把头儿的声音,至于另一道……
竟是徐中丞。
刘子今没耽搁,转身回了正堂厢房。
不多时,宝阳郡主来了,又过片刻,恒王也来了。
“子今,你让人传话把我和阿公叫来做什么?”宝阳郡主打着哈欠问,“还让我们不着痕迹地来,我是好说,只推说困了,你阿公倒还要找个上药的借口。”
恒王也说:“子今,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他这外孙可不是哗众取宠的主儿。
刘子今亲自去关了门,先问恒王:“阿公,您与徐中丞是什么样的关系?”
恒王不料竟然说起徐中丞,先是一愣,才说:“相识五十载,交情甚深。”
“饶是如此,竟也能算计五十年的老友。”
恒王大惊:“这究竟怎么回事?”
刘子今便把方才听到的话细细讲述一遍:“那两人确是徐中丞和吕把头儿。”
恒王难以置信地问:“他给了吕把头儿毒药?想害死咱们?”
刘子今却摇摇头:“不知是何物。”
宝阳郡主气的痛骂:“亏得我叫他多年徐伯,阿爹,我们现场就去官家伯伯面前状告他!”
“我们尚且没有证据。”刘子今说。
他之所以没有当场戳穿徐中丞和吕把头儿,就是没有切实罪证。
恒王赞同按兵不动,并决定以身入局:“我倒要看看,这个老徐究竟要搞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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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琪回到房间,铺纸研墨写好菜谱。
这菜谱虽然要明日才能呈给主家看,今日事先写好明日也不至于匆忙。
采荷已经梳洗完毕,在床榻边上坐着,往脸上脖子上搽茉莉油膏:“琪娘,写完了么?赶快睡觉了。”
“这就来。”梁琪搁下笔,正准备梳洗,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吕把头儿的声音。
“梁琪,睡了吗?出来,有事。”
梁琪问了声:“吕把头儿,这么晚了什么事?”
外面的声音说:“厨司的事。”
梁琪低声跟采荷说:“你先睡,我出去瞧瞧就回来。”
采荷不太放心:“我陪着你吧。”
“没事,我自己就行。”
她披了件外衣,推门出去,又把门带上。
吕把头儿一个人站在黑夜中,手里拎着个不起眼的布包,冲梁琪招手:“来,说个事儿。”
梁琪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把头儿,什么事啊。”
这么晚了,到处静悄悄的,厨司的人都睡了,吕把头儿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把手里的布包往前一送:“拿着。”
梁琪接到手里,里面的东西发出叮咚的清脆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颗颗碧绿的大珠子,个个有李子那么大,光华璀璨,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东西显然不会是给她的,诧异地问:“这是?”
“大食国的翡舍珠,价值连城。”吕把头儿低声说,“你明日做道蛋包饭,这珠子全藏底下,上菜时上给恒王和宝阳郡主。”
梁琪微微长大嘴巴,把这东西给恒王和郡主是什么意思?诬陷?贿赂?还是别的什么?
恒王曾经位高权重,被人造谣造反,为了自保,交出兵权和官职,是个明哲保身的人。
若是把这些珠子藏在宴席的饭菜里,宴席上宾客那么多,岂不是被一双双眼睛全看到了?
到那时候,不管是陷害还是贿赂,恒王自保的一切心思都白费了。
是谁买通了吕把头儿,要置于恒王于死地?
这么冒险的事又为何让她来做?
“把头儿,我……”
“这事由不得你拒绝。”
梁琪本想拒绝,却被吕把头儿打断。
“听说你见到张德发了?”吕把头儿语气中带着威胁,这事既然寻了梁琪,她就是知情人,就没有拒绝的权利,“你想沦落到他的地步?”
梁琪知道张叔在卖腌菜,也知道这都是吕把头儿的能耐,所有酒楼和食铺都不敢要,自己要是敢反抗,也是这个下场。
她所虑的倒不是自己的前途,吕把头儿再厉害也不能一手遮天,自己未必能被摁死,即便汴京城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她还可以去杭州、去钱塘,有手艺在,总不至于到饿死的地步。
但若是恒王出事,可是一门几十条性命。
她不忍。
“我不想。”梁琪扬了扬手里的珠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吕把头儿满意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