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丹枫从未想过,自己竟是如此没有耐性的人。
她的拜访比预想中来得更晚,又选择了景元做中间人,见面的当天偏巧遭遇了路段封锁……这桩桩件件说来都不过是小事,却像在他心湖中不断投落细碎石子,荡起圈圈涟漪,难以回到往日的沉静从容。
丹枫困惑于自己的失衡,审视此刻的内心——怎么会到如今才发现,他对彼此的再度相见怀有如此强烈的期待与不安?
收到景元的转述,得知她可能要推迟会面时间的瞬间,他在不夜侯的门前停下,随即转头离开,几乎没有多少犹豫,便下定决心亲自去接人。
而行至金人巷中,能在战场上令敌人沾不到一片衣角的饮月君,甚至心不在焉地撞到了过路人。那名女性在身后发出挽留的声音:“等等……”
丹枫停住脚步。
他有一瞬竟不能分辨是错觉,还是他真的听到了那细弱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回过身去的刹那,仿佛见到时光倒转。昔年种种倏忽间掠过,他看见夜色里、灯影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央,似曾相识的某人戴着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生疏地望过来。
在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上前摘下那副面具——虽然下方不知为何还戴着口罩,但确实是他等待的人。
“……乌婵。”
丹枫的声音似是自语。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潮起伏,只是再度念出这个名字……犹如向谁寻求这并非梦境的实证。
*
在分辨明白心境的变化源自何处前,丹枫先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他想将她留在身边更近的地方。
但即便是通过长期关注,对业内声名微妙的“素光老师”惯常的行事方式有所了解,丹枫也没料到,真正相处起来时她会这样不好接近。
相比幼年时期毫无防备,随便谁招招手都能高高兴兴凑过去玩耍的阿婵,现在的她像是被人类骗过的野生小动物,充满警惕心,随意示好会惹来她的狐疑审视,保持距离又始终等不到她主动靠近……
丹枫竟一时束手无策。
或许她柔软的本质还是没变,依旧十分擅长体谅与容让,但当他不再是那个特殊的存在,这份柔软偶尔也会变成伤人的利器——
“是小时候在一块儿玩过的人而已。”提及往事,她这么说。
丹枫知道,她说这句话的原因多半是为婉拒他帮忙寻人的提议,避免兴师动众地给人添麻烦,可听来仍觉刺耳。何况,这其中想必多多少少有她其实无法分辨那名侍女是否就是童年玩伴的缘故……也兴许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想法。
在她离开书房后,丹枫垂眸看着手中书卷,却久久没有翻过一页,沉默地品味着此刻心中难言的情绪。
他自然可以轻易阻断她和那名侍女的联系,但一来他并未因为这是在族地内就放松保护,想来龙师们也应当足够知情识趣,不会在如今还要冒着真正惹怒他的风险做事;二来,虽然是以取材为名将人带回来,但他下意识便有所回避,不愿在她面前表露强硬专-制的那一面……如今听完她的这句话,更是受到某种微妙的心理影响,不想强行插手。
很快他就后悔了。
龙师们的小手段的确没有什么危险性,却让她伤心了。
丹枫为她不曾犹豫的偏向心生满足,同时亦有对自己思虑不周,竟然令她在理应最安全的地方、还是他的关注之下受到伤害的不快……或许正因如此,当他身处海底的圣地,持明卵的环绕中,面对她久违的关切目光,不禁倾吐心声。
他知道以阿婵的性子,在这之后难免多添回避,却出乎意料地并不觉得后悔。
在那时,他便隐约有所明悟。而真正使他恍然的,是应星的来访。
丹枫自然清楚,自己反常的行为已经引来朋友们的侧目。应星即使没有景元那样心思敏锐,洞烛幽微,却绝不缺乏细腻之处,否则又是如何将那些精巧的零件拼凑成大型机巧,并如臂使指地驱策它们?
丹枫心知肚明,也完全能够理解应星造访此地的缘由——可在得知消息的瞬间,除却好友会面的愉快,却也骤然升起领地受到侵犯的戒备不悦。
龙裔的血脉带给他的,或许不止有尊位和天赋,还有摒除不了的野兽天性。
他从前将在意的人安置在伸手便能够照拂的范围内,就像在她身边划出属于自己的领地范畴,自然心满意足。但活生生的人毕竟不是可以随他心意圈养的,后知后觉察觉到旁人的气息离她已然如此接近……才是令他心神难安的源头。
丹枫自嘲于劣根性的同时,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在为什么焦躁。
阿婵忘记了曾经和童年玩伴的短暂情谊,只有对“饮月君”的尊敬和敬而远之。但她对其他人却并非如此。
丹枫知道她对镜流的倾慕向往,大约是爱屋及乌,短短十几年便向景元交付了相当的信任。而只要用心观察,不难看出她对待白珩十分亲密,在对方偶尔又亲又抱的时候,虽然会流露苦恼之色,却也从未真正开口拒绝过。还有应星……
她总是看着应星。
无论何时何地,哪怕是镜流于星天演武夺魁的重要时刻,只要应星有所动作,她的目光便永远在第一时间跟随过去。
丹枫从不否认自己的高傲,他认定的挚交自然也是当世无二之人,他向来以此与有荣焉——可每当此时,对好友的认可便化作胸腔里深埋的焦灼心意,连掩藏起来的龙尾也烦闷地蠢蠢欲动,意图卷走什么。
他想得到她的注视。
无法诉诸于口的欲求,偶尔会在她的关注下短暂平复——哪怕只是简单的传递食物的行为。但始终不会消失。
然而即便卷土重来,只要看见她流露为难的神色,他就难免因克制而陷入沉默了。
塔拉萨那时亦是如此。
在丹枫接下护送伤员的任务,返回后方见她之前,景元找到他,希望他能劝说她返回罗浮。其他人虽然不说,却未必没有同样的意思,哪怕亲手为她打造了防护装置的应星,也不会放心留她在危险的战场上。
丹枫并不例外。
只是当他站在阿婵面前,看见她担忧的目光,有些说出来会让她难过的话就紧紧锁在唇舌间,难以吐露。
定下在战争结束后的约定,回去面对景元无可奈何的眼神,丹枫沉默片刻说:“她有自己的判断。”
尽管不知具体缘由,但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异常。
景元叹气:“看你这位大家长平常威风凛凛,却没想到是溺爱型的。”
丹枫不语。
危险真正发生后,他不是没有过悔意,好在最后她平安无事——但身体受的伤可以很快得到治愈,心理的创伤又要怎么抚平?丹枫确实比往常都要更关注她,才会得知她独自出现在鳞渊境时第一时间自曜青赶回。
他在尤其偏僻的海滩上,找到了海边眺望圣地方向的阿婵……她手里正捧着祭奠用的花束。
阿婵对他的到来很是惊讶,岂止是她,他匆匆自曜青告辞时,天风君同样看稀奇似的看了他好半晌。与此相对的,丹枫对她回避心事,不愿和人倾诉的举动全不意外。但他仍旧忍不住想——倘若在这里的是“红叶”,是否会有不同?
丹枫在塔拉萨时就想好,回来要将当初的事明确告诉她,而此刻他抛去那些故地重游的精心准备,直白地将身份揭露。
阿婵明显措手不及,却没有太多诧异——所以,她对此也早有猜测了。
丹枫看她眼神游移,掩耳盗铃地将话题扯回故事情节上:“那、那‘丹枫’认识了他的朋友……呃,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说到最后,她还有些小心地瞥了他一眼。丹枫不是没有期许落空的失望,可他的本意并非令她为难,便认可地轻轻颔首。
阿婵容易投入到故事中这点即便几百年过去也毫无改变。尽管起初只是勉力配合他的心血来潮,随着设想的增添,也逐渐对这个草草起稿的故事倾注感情。职业病使她向来在这方面精益求精和有那么些固执,哪怕是提供了主角原型的丹枫,数次开口将他的“朋友”推上更重要的位置,打乱她的安排,她也忍不住吐槽了:“哪有这样的,这样一来主角究竟是你还是我……咳,还是你的朋友啊?”
丹枫说:“故事有两位主角,不也是常有的事吗?”
阿婵不说话了。
她看过来的目光有些犹疑,有些困惑,但终究顺着他的想法,完善了关于“朋友”的角色设计。
在“丹枫”和“朋友”所处的世界,没有战争,没有剪不清理还乱的繁杂琐事,没有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只有两位少年人在生活里的小小冒险。即便只是粗糙的脉络,由她绞尽脑汁地整理措辞讲述出来也显得生动有趣。可以预见假如真正制作成幻戏,是怎样美好如幻梦的体验。
梦总是要醒的。
西坠的太阳将天空与海面都染上霞光。阿婵意识到时辰不早,有些怅然地合上速记本,低头对着封皮略略出神——这样看来,倒是她更不想这段时光结束了。
“其实……”忽然,她维持那个状态小声说,“我和含英小姐的关系也算不上特别好。”
丹枫微微一怔。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那位在神策府任职,曾两度担任过幻戏监制的“含英小姐”。何况每位牺牲的族人,他总是会对他们的名字有印象的。
“还有我那个邻居,他……他就更别提了。”
捏着纸笔,如同要一鼓作气将心里某些想法倾倒出来,阿婵深吸口气说:“虽然,虽然也有我性格不好的缘故……但要不是他小时候一直在簧学针对我、找我麻烦,我哪会一个朋友都没交到。他还拿我爹受伤退伍的事嘲笑我——不然谁闲的没事和他打架啊?后来他参了军,像是突然悔过了跑来找我道歉,那时所有人看他都像看未来的英雄,好像我说不原谅就是什么恶人……可是、可是我……”
“我”什么,她到底没说完,反而沮丧地抿紧唇,如同为排出沙砾的过程而痛苦的珠蚌。
“可是……他确实是去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艰涩地说,“而我……什么都没做。”
丹枫便蓦然领悟到令她如此愧疚的根本原因。
“……要是不用打仗就好了。”最后,阿婵犹如喃喃自语的声音细细漂浮在空气里,若不特别留意,险些就要被涌动的潮水淹没。
他轻轻“嗯”一声。
无数次,丹枫伸手合上战友无神的双眼,或是翻过族内长长的抚恤名单,同样这么想过——他那时因自身的无能为力产生的痛楚,与此刻她的心情何其相似?
他知道阿婵此时大约并不需要谁的回应,却仍斟酌着宽慰的话。但在付诸行动前,就见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在那双眼眸里逐渐积攒的盈盈水光顷刻滚落。
丹枫有刹那的思绪空白。
精擅行云布雨、御使水系便如吃饭饮水般理所当然的饮月龙尊,此刻却也拿这滴眼泪毫无办法——唯有无措地抬起手,任由它怦然摔落在手背。
*
丹枫常常回想起那夜灯影摇曳的长乐天,年幼的女孩认真许诺:“就算不为这个,我也会保护红叶的呀。”
彼时他不懂那份稚嫩的心意何其可贵,也不明白有时“保护”并不仅仅依仗于强大的武力。
譬如此时此刻,他面对潸然落泪的阿婵,纵然拥有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实力,却也毫无用处。
她的痛苦使那种始终难以平息的躁动在胸腔里烧灼,汹涌的冲动促使他去控制、占有,将她圈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却也同样地,令他最终只是克制地触碰到她湿润的脸颊,在那无措又隐约寻求着安抚的眼神里,低声劝慰道:“……不要哭。”
在心脏搏动间,仿若感同身受的隐隐疼痛里,他再度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所示。
即便和她的描述、和曾经的体会大不相同……他想。
但这的确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