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喧闹却和平的空气,微凉而舒适的风迎面拂过……有一瞬仿佛恍如隔世。
塔拉萨的硝烟、战火,医疗营地挥之不去的血腥和药味,如影随形的死亡气息,海湾附近凄凉幽咽犹如夜夜都在与谁作别的海豚叫声……似乎都是上辈子才出现过的事了。
……镜流他们久别仙舟,体会到的也是这种感受吗?
路过街边的四方览镜时,蓦然响起的熟悉音乐声令我微微一怔,停步看过去,才发现上面在播《云上五骁传奇》的宣传片——啊,是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是上映的时候了。
不只是我,旁的路人也纷纷为此吸引驻足。
“新的幻戏?”
“导演是素光呢!”
“云上五骁……难道是指……咳,那戏中的持明族一角要由谁来扮演?”
“没见过的演员……虽然相貌有些差别,但这气质还真像啊!”
那是自然。这毕竟事关好友们的形象……以及仙舟与持明族的种族和谐问题。我可是在挑选演员的阶段就严格要求,还动用不少昂贵的后期合成技术,才让角色做到容貌拔尖的同时形不似而神似的。
——放在从前,哪怕为旁人的评价而窘迫,在这件事上我也免不了会如此自得几分。
但如今……我盯着宣传片里主角们炫技般出入战阵的画面,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我并非对战场一无所解就着手拍摄这样的题材。可说实话,做过再多纸面功课和亲身体验也是两回事。这其中变化最大的……或许是我的心态。
我不会说这部幻戏是失败作。事实上,即便换了现在的我,有些情节依然会以轻松娱乐的方式去展现,而非聚焦于血腥残酷之处——我还记得这是用于塑造英雄的传奇故事,不是记录真实的纪实幻戏。
只是、只是……倘若放到现在再去打磨剧本,我是不是,能在两者之间找到更好的平衡点呢?
当然,已经完成的作品,再去叹惋其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无济于事了。比起这个……我打开玉兆,找到含英小姐的联系方式。
我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幻戏的宣传同样要作为监制的含英小姐过目,她作为神策府的公务人员,大战前后想必忙得不可开交,却还要为幻戏的宣传工作烦扰,我多少得慰问两句吧……嗯,当然是线上慰问。真人见面就大可不必了。
约摸是太忙了,含英小姐没有立刻回复我的消息,倒让我微微松了口气,果断收起玉兆——这种事果然还是太难为我了。若非含英小姐也算是熟人,我是绝不会尝试的……
回到家中,我本以为要花大力气收拾闲置已久的房间,但不知是哪位好心又体贴的好友提前找过家政人员上门,省去我不少功夫。
说来也奇怪,明明我在丹鼎司休养了好些日子,却是直到此刻才偏偏涌起那种事情告一段落、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
这种微妙的安心感使我计划着今夜好好睡上一觉,再待在家里放空大脑歇两天——但第二日,在塔拉萨养成的生物钟和警觉性,就让我在晨曦微亮的时间因为院子里的一点风吹草动莫名惊醒了。
睁开眼的瞬间,我仿佛还身处由剧院改造的医疗营地,有大把琐碎但不容拖延的事务等着我处理……直到慢慢回过神来,确认了如今所处的时间地点,没来由的紧迫感才缓缓消散。
时辰还早。
脑子分外清醒的我在床铺里辗转反侧片刻,深觉这么折磨的回笼觉不如不要睡了——于是无所事事的这天起了个大早。暌违已久的家中氛围莫名清寂,我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门去吃早饭。
离家五十米就有早餐摊子,我买了份鸣藕糕配热浮羊奶。
这阵子在丹鼎司天天吃清淡养生的病号餐,再往前推一段时间,顿顿都是快餐棒那样高热量又方便携带的压缩食品。当今天坐在早餐摊上,咬下外层金黄薄脆的炸物,感受内里咸鲜多汁的味道在唇齿间迸溅,耳边是摊主的吆喝声……我看着长乐天熟悉的街道在清晨的薄雾里缓缓复苏,竟然品味到些许充满烟火气息的安稳。
……其实我很清楚,塔拉萨的经历大概是诱发了我某些历史遗留的心理问题。而此时此刻,我缓缓呼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体会到,自己已然重返人间。
这种想法持续到我返程,注意到邻居家半开的院门——里面传出女性压抑而崩溃的哭泣声,并不多么撕心裂肺,却像是天边乌沉沉的阴影,无声无息地遮蔽心湖。
这种氛围我并不陌生。
是了。我的邻居同样拥有云骑编制,自然会作为士兵参与这场和丰饶民的战争。所以,他也上了战场……
我没有在塔拉萨的伤兵营地见过他,但那不能说明什么——也许他在哪场战役里当场牺牲了;也许他参与的是联盟对另外几支丰饶民的战场;也许、也许……
说实话,我和邻居的关系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有些旧怨。我连目前在他家里哭泣的女性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只记得他父母应当在前几年过世了……那是他的其他亲人吗?还是恋人呢?
我对此一无所知。但这位我全然不了解的邻居某某或许遭遇不幸的讯息,却让我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难以就这么离开。
院子里的哭声渐止,传来模糊的低语交谈。没过多久,院门打开,黑发的年轻女性满脸疲惫的哀伤,送别前来报丧的使者……我不禁愣住了。
从邻居家的院子里走出来的,赫然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
白发的少年将士神色沉静,区别于往日的鲜活飞扬,低垂的金色眼眸显出十分的郑重与肃穆,低声安慰了那名年轻女性几句。鲜红的束发绸带在他发间垂落,由晨间的隐约雾色笼罩,隐去了鲜亮的色泽。
院门合拢。
景元回过头,便恰好和我对上视线。他显然也是微微一怔,随后笑了笑,和平常如同要点亮那张俊俏脸庞的笑容相比,他眼下的神色要沉稳许多,更多的是打招呼和安抚的意味。
“阿婵姐姐?”他走过来说,“我正要去看你呢,腿上的伤可都好了?”
我点点头。
其实还是有些隐痛……不过大致上是没事了。我也说不好这残留的痛觉是否出于心理作用。
“嗯……那就好。”
景元应了一声。他稍稍沉吟,看向我时目光又有些闪烁,明显一副有事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模样。
怎么了吗……?
“有件事……”他欲言又止,声音微微低下去,仿佛某种预兆,“我想还是该和阿婵姐姐你说一声。”
我难免提起心来。
因为方才撞见的情景,我实在没法对他要告知的事产生什么积极的联想。但我至少可以确定,常常记挂的朋友们都平安无事……除此之外,我也没几个熟人了。
景元说:“含英小姐牺牲了。”
……
我结结实实地愣住片刻,半晌张了张嘴,仓促地应声:“哦、这样……”
算不上有多伤心,在这瞬间,我更多的是感到……突兀。
认真论起来,我和含英小姐的交际并不多,认识这么些年也仅限于幻戏相关的公事。非要说我会为此有多悲痛,未免牵强。但是……
怎么会呢?
当然,虽说平常总是处理像和我打交道这样的文娱类工作,但含英小姐毕竟也是神策府的成员,会亲赴前线没什么可奇怪的……仙舟的将军总是身先士卒的那个,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例外。而既然上了战场,就是将性命悬于一线,能活下来才是万幸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
繁杂的思绪在脑中打转,我不由望向面前的景元。
自从说完那句话,他就时刻关注着我,目光里含有无声的关切。此时视线相触,他顿了顿,宽慰道:“节哀,阿婵姐姐。至少……含英小姐并未入灭,而是回归波月古海了。”
众所周知,持明族只要能回到古海蜕生,就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这对亲者而言或许算得上慰藉。
但其实他误会了。那一眼并非是在寻求安慰……更让我在意的,是景元本身的状况。
相较和含英小姐关系普通,如今也只有些许怅惘的我,最初他和我的接触多起来就是接受了含英小姐的请托;而近几百年和我都没什么来往的邻居,虽然前阵子因为某些事闹出过有些尴尬的误会,但能被他喊一句“辰虎大哥”,哪怕不算私交甚笃,想必也是交情还不错的同僚吧。
清晨的风微含凉意,空气里有稍许晨雾带来的湿润感,使我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十多年前的那段回忆——
那个雨天,我第一次将上门拜访的景元迎进屋里。
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少年身披沉重的战甲,身形挺拔矫健,但绝对称不上多么高大——哪怕是从短生种的年龄尺度来看,那时的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而那天他和平日里活力满满的模样差别实在太大,那双素来明亮的金色眼眸仿佛搁置在屋檐阴影下的琥珀碗,不经意间盛满蜿蜒滴落的积雨。
他有心事。
这件事就写在少年脸上,得出这个结论甚至不需要思考。
但让我主动找谁谈心,无疑是天方夜谭。好在景元不是喜欢把事憋在心里的人,又或许他来到这就是找地方倾诉心事——我完全能够理解,有些话总是对着没那么亲近的人才比较容易说出口。
景元说,他的部下里有位久经沙场的老兵,向来很是照顾他,就像没有血缘关系的长辈。
——这次的战役里,为执行他下达的指令,那位老兵牺牲了。
是的,他的决策扭转战局,奠定了最终的胜利;那本来也是极具风险的任命,需要经验丰富的可靠士兵去执行,他不可能因为私情就去选择其他人——道理谁都懂,内心的创伤却不会因为抉择背后的“正确性”而轻易抚平。
以窗外的瓢泼大雨为背景,景元慢吞吞地擦着头发,偶尔和我提起他们相处时的旧事。话题很跳跃,我想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在通过叙述排解痛苦的心情罢了。
单纯作为聆听者,我还是足以胜任的。何况我确实对那会儿的他感到不忍——超越常人的天赋将他早早地推上高位,但生命的重量,对于尚且年幼的少年人来说是否太过沉重了呢?
“和丰饶的战争……”
最终,景元垂下眼睫,在认识至今的记忆里,那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流露迷茫的情绪,声音轻得近乎自语:“……会有结束的那天吗?”
我没法回答。
作为虚长他几百岁的长辈,我或许应当语重心长地以自身的人生经历开导他。然而我的临场语言组织能力暂且不提,心有茫然的景元怎么说都切身经历过战场厮杀,而我本人别说参与战争,连条鱼都没宰过呢!有什么资格谈论这些?
当然,联盟和丰饶民的旧日恩怨只要是经历过仙舟义务教育的人都能说上两句。我同样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
很显然,哪怕不遵循帝弓司命的巡猎之道,只要丰饶的神迹还处于仙舟,就绝不会缺少来自丰饶民的垂涎和侵略,这并非单方面可以说停的战争。但即便撇除这点——偶尔,我也会有隐约的恐惧:六艘巨舰运转时吞吐的巨大能源、因为长生而无法停止膨胀的人口……种种因素叠加的仙舟,真的能停下“巡猎”的步伐吗?
不过,这些话题说来都太过遥远也太过宽泛了。我想景元此刻需要的是更实际的安慰……比如一个拥抱。
当我把沏好的热茶递给坐在窗前榻上的景元,少年人顶着用来擦头发的毛巾抬眼看我——那神情简直有十成像是沾了水后湿漉漉的幼猫。让我在短时间内思绪受阻,没能忍心躲避他靠过来的动作。
沉默不语的少年用额头低着我的腰腹,与温热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发间滴落的雨水,水迹渗透我的衣物,在肌肤间印下湿意。
呃,应当是雨水,而不是他、他哭了吧……?
不论如何,我犹豫片刻,终究没有在这时推开他。任由少年安静地依靠了许久。
……才过去十多年啊。
对时光漫长的长生种而言,即使现在的景元身形拔高,已经完全褪去少年青涩的轮廓,拥有了成年人的外表,却还是实打实的年轻——他连成年礼都没办过呢。
况且和应星不同,或许因为景元是我在这十几年间看着长大的,我很难根据外在的变化而改变对他的长辈心态……哪怕上次在白珩的提醒下察觉到距离问题,实际相处时却又常常忘记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