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挑明说吧，我是一代财女
第二天，配电所综合检修。
佘凌断开电源，手持扳手，将旧的梅花触头小心翼翼取下来，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新的触头，左看右看，忘记了该怎样装回去。
她掌心托着触头，转头望一望，别人都在忙，而且相隔很远。
忽然看见王骁风风火火过来，佘凌大脑一个短路，便招呼道:“王骁，这个触头该怎样换？”
王骁过来瞟了一眼:“怎么拆下来，就怎样装上去。”
佘凌笑得有点尴尬:“我就是拆得下来，装不回去。”
从前其实换过的，但偏偏不记得怎样操作，下次还是该记笔记。
王骁动了动眉毛，突然高声道:“你怎么总是问来问去？来了这么久，一点点简单的事情不会做，小侯当初来队里，我只带了他三天，就什么都懂了，还能够帮到别人，你除了给人添麻烦，还能做什么？”
“你……不麻烦你了，我另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找人帮忙？凌姐，我真是搞不懂，你这几十年，究竟做了什么？怎么做事这样差劲？一场大战死了这么多的人，你是怎么样活到现在？”
配电所原本略有空旷，只有成排的电柜，此时电柜之间虽然忙碌着蓝色的身影，但个个低头不语，连眼神也不扫向这边，剑拔弩张之间分外安静。
佘凌一股热泪涌上眼眶:“你这样说话太过分了。”
对面晃荡来一个人，乐呵呵搭住王骁的肩膀:“老王，不要乱讲，她姨父是工程师。”
王骁重重哼了一声，略略外翻的大鼻孔中，佘凌仿佛看见鼻毛在动，如同狂风刮过的草丛:“我朋友还是团长呢。”
佘凌浑身发烫，一股巨大的屈辱将自己淹没，她想反驳，却不知该怎样驳斥，工程师的权威确实不比团长，令人望而生畏。
王骁晃着膀子正要离开，忽然一个苍老的女声喝道:“团长又怎么样？我们佘凌是作家！”
佘凌回转头，母亲手持一把大扫帚，正站在自己身后。
“我……”王骁嘴唇一动。
龙柏真把手中的扫把一挥，木杆尾端直指王骁的鼻梁:“她姨父是工程师，惹到你了吗？我们头脑不灵光，手脚慢，但工资低，没有白吃白占，你有本事，便在高处吊着，我们也没拿你的，大家各凭本事吃饭，谁也别眼气谁。”
王骁动了动脸颊上的肉，作出个仿佛在笑的表情:“阿姨，我……”
佘凌紧握住双拳，深吸一口气，将胸口汹涌的血流压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只有这样的能力，再要我怎样出类拔萃，也是办不到，你能接受就接受，实在难以忍受，可以去找你的团长朋友，让他把我赶出基地去。”
王骁终于嘿嘿乐了两声:“凌姐，这笑话说得太过了，大家有时说两句气话，也不至于弄到那样。”
佘凌慢慢地说:“我可没和你开玩笑，我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你不知道，我离开基地，照样能生存，不知你们会怎么样。在这里演什么宫斗大戏？‘皇上给了你金丝珊瑚树又怎么样？赏赐我的是万年玄晶。’都不过是替基地打工，想怎样争宠？”
“嘿嘿嘿，凌姐，你真的是，才思敏捷。”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怎么回事？都站在这里做什么？阿姨，怎么你也来了？”
王骁忙说:“郭队，没事的，我们就是谈谈天。”
郭培德看看这边两个，又看看那边两个:“都赶快干活儿，闲着看什么热闹？阿姨，你也去忙吧。早一点完工，早一点休息。”
这一天其余时间，佘凌没有同王骁说过一句话。
晚间回到宿舍，佘凌匆匆冲了澡，便躺在床上，做电工两个月，自己真的给压成南方的酸菜，又黄又绿。
瑞达光电与E1区的画面，交替在眼前回放，陈嘉琦的脸与王骁逐渐重合，在D2区，其实也很紧张，但佘凌却不觉得十分委屈，因为本来就是冒牌假装，但在这里，与瑞达光电一样，是名正言顺留下来。
所以每当想起，就格外不能忍耐，“虽然房里人多，只要丈夫做主”，老板倘若让自己走人，自己决无二话，但老板并没有说话，一个个何苦这样着急，替老板经营管理？
佘凌胸口起伏了十几下，拿过阅读器，《电工维修全覆盖》，看了几分钟，实在读不进，便点开了《金瓶梅》，直接翻到第七回，看孟玉楼说话。
她这边心情不能平静，B区一个房间之中，气氛也相当紧绷: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作家，原来就像这个样子，做什么也不行，只是会说话，宫斗戏都给我翻出来，她真是，她真是……”
对面男人起初一怔，到这时微微一笑:“真是意想不到，深藏不露呢。”
“老兄，你是没看到，当时母女俩那个气势，好像是基地求着她们留下来，她在这里当电工，是给大家面子，我一个人，吵不过她们两个。”
“你也犯不上和她们吵，她们目前是有资格住在基地，最近人心浮动，基地要维持稳定，更何况……”
“什么？”
“没什么，总之谨言慎行，尽量不要引起别人注意。”
“知道，我不和她们计较就是，真是过节了，妇女同胞扬眉吐气。”
对方噗嗤一笑:“原来今天三月八号。”
这一个夜晚，佘凌痛痛快快恨了一场，书架上也添了两本《金瓶梅》同人。
三月九号早上，吃过早饭，佘凌甩着手，轻轻松松往电气局去，进门便笑嘻嘻与同事打招呼。
侯润笑道:“凌姐今天心情好。”
“是呀，天格外的蓝，风格外的软，太阳也分外的明亮。”
侯润几乎笑倒:“你不要吓我。”
“是嘛，世界已经成这个样子，唯一能保住的，只有自己的心情。”
昨天深夜，忽然彻悟，我知道有人不喜欢我，碰巧的是，我也不喜欢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情绪是很重要的。
电工队这一片分成三个组，各奔东西，一直到五点多，才回到电气局，汇报任务完结。
佘凌进门，王骁已经在那里了:“哪里有什么巨鼠？不过几只小老鼠，今天不是亲眼见到了？看你们吓成那个样子。啊，凌姐回来了，你原来是写书的，我对于文化人很有兴趣。你在哪个网站写文？”
“小网站，过稿容易。”
“你的笔名是？”
“现在找不到了的。”
周围的人哈哈笑:“要去帮忙刷榜吗？”
王骁也乐:“那些APP都用不成了，不过还是很好奇，你都写一些怎样的故事？是不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生活？”
“我什么都会写。”
但凡热门题材，比如穿越、重生、退婚、团宠、星际、末世、追妻火葬场，没有自己不碰的，笔名“一代财女”。
“收入怎样？”
佘凌摇头:“如果能维持生活，我就不会出去打工。”
闭关专职写作四年，数据越来越走低，起初靠全勤和稿酬，还能缴纳社保，到二零二四年，每月收入一千不到，自己便越来越焦躁，母亲也渐渐受不了，说了几次:“不如出门找工作。”
侯润笑眯眯:“凌姐是不是为爱发电？”
佘凌也笑起来:“坚持自我，不忘初心？可惜不是。”
倘若那样，倒有一种悲壮感，纵然落寞，却值得赞赏，但自己从网络写作第一日起，便是以赚钱为目的，每天夜里关闭电脑，躺在床上，幻想的就是阅读量井喷，或者新书窜上榜单，出版商和编导都来敲自己的门，实体书陈列在货架上，小说转剧本，拍成热播剧，荣誉和财富都滚滚而来。
但断断续续努力十年，只留有一地破碎的梦想。
“不过，我是曾经按本心书写，结果你猜怎么着？”
侯润笑道:“不行。”
佘凌扯开嘴角:“读者更少了。”
实在灰心失望，困兽犹斗，孤注一掷，从前迎合市场，难免欠缺真实情感，索性搏一次，或者柳暗花明，竟然有意外的转机，成为网文界传奇励志故事，于是便纯凭自己的兴趣，写出五十万字的文，发在网站上，数据更惨。
王骁道:“网络小说这一行，我喜欢的一个写手曾经说过，大神收入相当高，如果是小透明，每个月几十几百，不够生活，要熬出头也不容易。”
“是的，晋江起点的头部，年收入几百万，甚至几千万，但底层就非常低。”
所以曾经期待开启的，是一个写作系统，类比彩票系统，一旦发生奇迹，就能获取大量财产。
“现在还写吗？”
“很久没有动笔。”
佘凌轻轻叹一口气。
一将功成万骨枯，从决定重入职场那一天，便再没敲过故事，即使在瑞达稳定下来，每当休息日，看着卧室中的电脑，便感觉头皮发麻，想到雪白的文档，几乎厌恶憎恨，这一个虚幻的梦，荒废了自己的年华，成为一个性转版的孔乙己。
读书系统没有那样惊艳刺激，但收入稳定，总能保住温饱，努力一点就是小康，梦已经破碎，还是回归现实，更何况末世之后，写文已经显得奢侈。
佘凌无意识点开手机，《雪花写作法:10步写出一篇好小说》。
“戈德里洛克一直想写一部小说。
……她因为将那些尘封已久的故纸堆视若珍宝，而被身边的同学视为异类……”
下班的号声吹响，佘凌退出界面，收起手机，起身与同事们一起，向食堂走去。
佘凌安稳享用晚餐，D2区的隧道角落，一个男人狠狠从另一个男人手中抽出袖子:“让你再等等，急什么？晚饭还没吃。”
“倪哥，求你帮帮忙，这几天传言越来越吓人，我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能拿到？那么重要的情报。”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大瞪着的凸出眼球，闪着神经质的诡异光芒，眉间的黑肉痣一颤一颤。
倪伟博微微转过脸，露出厌恶的神色:“你以为那么容易？西瓜刀，管制刀具，我既然答应了你，早晚有消息，回去耐心等着，不要自己吓自己，看看你这个样子，要发癫了。”
一脸神兮兮，拿着西瓜刀，也不能砍变异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