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淼想,所谓母女一场,大概就是永远站在面馆门口抻着脖子张望——她没办法走进赵女士的心里。
赵女士的心防是那道门槛,她有一点看不惯你,你就休想进入她的面馆。她不能进去,母亲也不愿意出来,只有外人的一双手捧着那碗面,隔着两三年让她吃一场,知道你活着,我也活着就好。
现在她妈也不活着了,是心脏病,她从不知道。
赵女士虽然梗着脖子不肯接纳任何人,但紧急联系人还是填着她,除了面馆客人之外,可能也只有她能依靠,所以填着她那个几乎快不用了的手机号。医院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办离职,制定gap计划,想让自己从失恋和失业的双重打击里走出来。
第三重打击来了,时淼发现自己反而平静下来,她也并不悲伤,直接打了个跨城的车过来。
人没有救回来,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她联系殡仪馆,筹备葬礼,在朋友圈发讣告,在并不说话的亲戚群——那个有她生父在的群里发了一遍,虽然不是发给她看的,毕竟她生母的讣告也发在这里,倒是没多想,但他还是决定来看看,用他的话说“主要是看望看望你”。
时淼也不觉得恶心,她也不觉得愤怒,她知道生父家里的情况,留下的女孩子里,大姐去了新西兰再也没有回来,四妹妹闹了几场自杀,割腕好几次没死成,后来似乎抑郁加重,连死的力气也没了,整天就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睡觉也睡不着,可起来干点什么也做不到。弟弟还在念小学,学习不太好。
被送走的二姐在南方工作,似乎是服装行业,但具体什么不太清楚。
时淼自己当女同很失败,工作也很失败,妈妈也没有了,但人家羡慕她有了一间房,一间商铺。
尸体一烧,什么也没了,墓地也买好了,时淼做什么都很有效率,原本旅游的钱用来办葬礼,简简单单。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毫无感觉,如今这种感觉叫做“麻木”,意思是全世界有很多种感觉都扎过来,但她打了麻药,感觉不到了。
药效在她回家收拾遗物的时候过了。
母亲一死,她连回家的钥匙也没有,人们送医院匆忙,一关门就落了锁——钥匙不知道是不是落在家里,还是在裤兜子里在纷乱中掉出去了,她借邻居王阿姨的阳台钻回家里去。
阳台里堆放着空花盆,早些年赵女士看别人家窗口花团锦簇也羡慕过,自己端来几盆,养死几盆,只剩下空花盆在阳台堆着,一边的泡沫箱里扔着锈蚀的园艺铲,喷壶,营养土,花肥,陶土粒,乱七八糟,还有些包装袋已然被晒得发白,看不出图案是什么花的花种。
阳台也没锁着,轻轻一拉就开了。
家里是很小的两室一厅,客厅在中间,卧室分别是两个小耳朵。户型不算太好,长长的一条,厨房,卫生间,客厅,挤在同一条歪扭的线上,无论从家门进,还是从阳台进,都是一览无余。
从阳台进去,右手边就是厨房,赵女士累了不在家里做饭,随便对付一口,而且楼下灶头火力猛,她即便要做点什么,也是在楼下做,楼上空置着。时淼念初中后经常在这里自己给自己做减脂餐,赵女士说她是个大装货,早上白煮蛋,晚上拍黄瓜,中午在学校小卖部猛吃辣条烤面筋,别以为别人不知道。
橱柜里乱七八糟地塞着各种调料,另外的柜子里塞着各种型号的锅具,架子上塑料袋包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烤肠机,时淼初中毕业后说要去夜市创收,二百五买了个二手烤肠机,冲去摆摊,一周下来没挣多少钱,把自己吃伤了,说再也不吃淀粉肠了。
华夫饼机,做了两顿,赵女士说她骚包,想吃蜂蜜糖饼两块钱出小区买去,自己折腾这德性。
酸奶机,时淼懒得做,落灰了。
电饼铛,倒是没落灰,赵女士偶尔会拿来用。
数个各种形状的冰格,买几个,就挨了几顿骂。
还有些锅底黢黑擦洗不干净的不锈钢蒸锅,蒸屉,大漏勺,用坏的但还没修的笊篱,尺寸惊人但锅底漏了的大铁锅,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大木盖子,比锅还沉,还有不知多少年的压菜石头和腌菜缸在厨房角落堆着。
怎么这些还留着……时淼明明记得有些东西是已经被扔掉的,尤其那个华夫饼机。赵女士说你就用电饼铛行不行,给她扔了……没想到还留在家里,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厨房空间逼仄,不光如此还堆放着好些新的旧的收纳箱,过期很久的干货,一整箱的百洁布……有些东西还没洗干净,但堆在这里,竟然没有什么臭气,只有洗洁精的气味,仿佛正在大扫除。
蟑螂或许是听见人的动静就躲了起来,时淼并未发现它们的踪迹。
干结的抹布挂在水龙头上,水槽里结了点没洗净的水垢,时淼拿下抹布想擦擦,水龙头竟然不出水了……难道是没交水费?她放下抹布,走出厨房。
客厅贴墙放着沙发,沙发对面是电视墙,花里胡哨的,电视墙下面的电视柜也老了,电视柜旁边挨着时淼自己一时兴起DIY的书架,里面从幼儿园绘本到高考教材全解都有,堆得满满当当,似乎还有点放不下,随着她的动作噼里啪啦地挤出来,在地上掉了一个小书堆。时淼捡起两本准备往书架上插回去,却发现即便掉出这么多书,书架上的书仍然满满当当,格外拥挤…… 连一根小指头都插不进去。
她把书放下,心里佩服赵女士的收纳技能,大力出奇迹,能给不锈钢拉扯成带弹性的。
电视上方挂着客厅的空调,时淼仰脸,她记得自己上初中的时候,赵女士把家里唯一的空调挪进了她的房间。看来她走后,赵女士又挪出来了,挺好的。
她在沙发上坐下,却被自己一屁股坐下弹起的灰尘呛得睁不开眼,逃离火灾烟雾似的蒙住口鼻跑开。
这是多少年没有打扫过沙发了!
她索性不在客厅停留,左转去看她的卧室。
她卧室竟然也敞着门,里面东西竟然没有怎么变动。
一进门,一张二手的学习桌立在墙边,上面贴着粉色蝴蝶和小花仙,但时淼记得自己六年级时就用除胶剂和铲子把它们都去掉了。
学习桌左手边是满墙的衣柜,她臭美,衣服多,年纪小小衣服就顶赵女士五个那么多,赵女士新给她打的通天的柜子。
学习桌右手边是个小书架隔断,但她的书都在外面,她喜欢坐在沙发上看书,卧室里的都是她自己闲着没事的各种小垃圾,捡来的石头,给女同学折纸星星,买的啪啪圈没玩几天就生锈了,七巧板,自己做的五六个不倒翁,还有些从小到大的杂物都堆在箱子里。
随着她的脚步声,那些箱子好像活过来,在呕吐一样,从箱子里涌出来一大堆杂物。
缺角的三角尺,被好好使用结果丢了的橡皮,被切成小碎块用来揍同学的橡皮,桌套,袖套,写完的笔记本,故作神秘的密码本,没吃完的泡泡糖……箱子里仿佛有个自动复制机器,鼓鼓囊囊地往外挤,好几个箱子不堪重负,往外吐着物品,被反作用力推向书架另一头,歪歪斜斜。
时淼往前一步,书架后面是床,床下铺着地毯,方便她光脚跑来跑去,窗帘打开,玻璃窗透进刺眼的天光,投在床上。
床上堆满了毛绒娃娃,被子里挤满了娃娃,枕头,床头,一个个娃娃被新的旧的娃娃挤得掉在床上,再落在地上,跌在她脚前。
她捡起那个掉在脚前的娃娃。
是有一个客人落在店里的,赵女士晚上才发现,也不知道谁留下的,等了好久也不知道这娃娃的主人还要不要,索性给她塞进了被子里。
是个灰色长鼻子小象,胖嘟嘟的,只是背后有点开线了。她小时候很珍爱这个娃娃,长大后有别的娃娃了,就用自己蹩脚的针线缝好,把它扔回店里,等着那基本不可能回来的主人来认领它……而此时,后背并没有她蜘蛛乱爬似的针脚。
她把小象放在堆满娃娃的床上,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其中半数娃娃要么是被她送人,要么是被洗坏了就扔掉……但现在,它们都维持着和自己初见时的样子待在床上,只是有点旧了……
转而去另一间卧室,紧挨着厨房,那是赵女士的房间,但房间锁着,推了好几次,又拉了好几次,纹丝不动。
只剩下洗手间了。
洗手间的门是开着的,洗手池和马桶挨得很近,一个人洗漱另一个人就不方便上厕所。
马桶也敞着,但里面没有水,洗手池上方是镜柜。
时淼深吸一口气,打开镜柜。
她从小到大臭美用过的所有美妆工具,化妆品,护肤品,还有两个已经用坏了的直板夹,一个吹风机,被柜子吐了出来,砰砰砰地砸在洗手池里。
洗手池也没有水,掉出来这么多物品的镜柜里仍然是满满当当的。
她折返去从家里开门,但刚走出洗手间的一刹那,她停下了。
家里原来放着【门】的那个位置,只有一面光秃秃的墙。
往另一头去阳台,但阳台门已经打不开了。
从她家阳台可以看到小区的小径,可以看到对面的邻居天天晒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但现在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刺眼的空白。阳台的玻璃似乎和窗框一同融化在其中,变成模糊的,柔软的整体,拳头砸上去也没有什么闷响,仿佛只是砸在了云朵上。
她出不去了。
时淼倒退几步,被一个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小箱子绊倒在沙发上。
重重咳嗽几声,她一脚踢开箱子,却又愣了下,扑过去打开那个上了锁的箱子。
里面是户口本和赵女士的旧身份证。
户口本上,户主不是赵女士早已改好的赵焱二字,而是赵燕。
时淼往后翻,第一页还是赵燕。
第二页是她来着,她和赵女士是一个户口……
为什么。
第二页什么也没有。
她丢开这个户口本在箱子里找到了新的户口本,户主是赵焱。
往后翻。
第一页是赵焱。
第二页,时淼……但时淼的名字,被整整齐齐地剪掉了。
在她翻看到这一页的时候,被剪掉的【时淼】像是会自我愈合,慢慢出现在了户口本上。
她丢开户口本。
卫生间里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有东西碎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