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我费尽心力我也无法做到,我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凭空创造一个人出来,即便我把她的设定写满了整面墙,我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为她约了画稿,但她仍然无法在现实中出现。我开始感到恐惧。
我的砺市从“欲望”变成了“恐惧”,我不敢进入砺市,我怕我关于造物的所有念头产生一个和我预想中完全一样的人,如果我的造物要侵占我的同伴的设定,那我会憎恶我的世界,我的同伴是不同的……所以我不敢入睡,失眠侵蚀着我,我不停地在笔记本上敲出废稿再删掉,充电再充电,一个月过去我的视力下降了一百度,视物模糊,用光了三瓶眼药水,终于去看医生。
医生担忧地对我说难道你过去一个月都没有合眼吗?我不回答她,我不会说话了,我只会和砺市中的造物说话。我习惯了我说话就有权柄,因此我分不清现实世界我会不会也说出一些权威的咒语,比如天打雷劈?我干涩地笑笑,把医生吓到了,她劝我保持充足的睡眠,多晒晒太阳,从医院走出来之后我看见玻璃门倒映着一个骷髅一样的女人,她皮肤白得可怕,神情枯槁,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站在医院门口,眼睛里燃烧着生命的火焰,过了好一会儿我反应过来那是我。
那是现实中的我,孤身一人,没有同伴,我没有创作出自己的同伴。
我闭着眼坐在医院外一公里的某个购物广场中央的喷泉池旁边,那里坐着很多走累了的人,我观察着这些安静的人,试图寻找谁可以成为我的素材,在我的砺市中和我平起平坐,当我的同伴。
忽然一个女人拍着我的肩膀,手里拿着传单,问我信不信上帝。我不和人说话,我抬起头看着她,她吓了一跳,转而用一种同情的,怜悯的语气对我说:“你知道世界是怎么创造而来的吗?”
她坐在我旁边开始传教,好几次保安驱赶她,并对我发出提醒说她可能是个狂热的邪。/教分子,让我不要听她说话。但她年纪大了,保安对她也不敢动粗,她就像鞋底的口香糖一样粘在我身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上帝如何用七天时间创造了这个世界还有亚当夏娃。
说到这里她对我说了一些吓人的话,鉴于这是我的书,我决定不摘录这些,正规的宗教场所也不会承认她的这些话。
也不必担心我,我那时木然地坐着,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对面的这个女人说上帝说话是有权柄的,但祂爱着人类,我心里想我说话也是有权柄的,如果你再和我说其他的神我一定要你好看。
那时的我完全分不清现实和想象的区别,只是安静地听她继续说,作为一个神,以我无边的宽容忍耐着她的故事。
然后她说,神看他造出来的亚当一人独居不好,于是趁他睡着了,摘下他的肋骨做了一个女人来帮助他,那个女人叫做夏娃。
这个故事明明我以前听过,但我写的故事太多了把这个故事完全抛在脑后。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另一个神给我的启迪,祂看我造物过于痛苦,给了我关键的提醒:如果我要造出一个我的同伴,我就必须以自己的骨血为原材料,虚空诞生出来的只能是虚空。
我立即站起来,女人发现我有了反应,像是课堂反馈一样询问我上一节课的知识点:“所以你相信宇宙是上帝造的吗?”
我对她说:“不,宇宙是我造的。”
她说:“神经病。”
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家,长时间不运动让我气喘吁吁,但我即便岔了气也要第一时间把我的想法记录下来,我迫不及待地要造出那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枯槁而苍白贫血,一点生命力也没有,但对于故事来说,我真正的骨血并不是我肉身的血肉,而是我的内心,我要把我的欲望,我的恐惧赋予她,我把我最真实的经历赋予她,我把我生命里的所有素材都交给她……我把创作的根本腾挪给这个人,我的过去,我的工作,我的未来,我害怕的东西,我最羞耻的难以言说的欲望,还有我荒谬的想法,我最不敢面对的恐惧,我统统写出来,把所有的所有打包,交给了这个人。
我的人生虽然非常失败,但毕竟二十多年光阴太长,我写起来很慢,我着急但不敢急迫,我怕漏掉任何细节造成我和将来同伴的不坦诚。忘记医嘱……我自以为以前在砺市中的创作已然是全身心投入,但比起我创造我的同伴的经历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我敞开自己的灵魂,向还没有雏形的她打开,我不怕对方伤害我,在这个过程中,我爱上了她,这太荒谬了……如果你在灵魂的层面向另一个存在如此赤露敞开,你也一定会疯狂地爱着她,她所有的设定都是你真正的需要与渴望并恐惧,你们之间亲密无间,你们是两位一体的神,哪怕你今天死去留她存活你也愿意的程度,就是这样,她诞生了,也就是你诞生了。
你拥有我的名字,我不叫你夏娃,我也不是亚当那样吝啬的人,付出一根肋骨就得到一个老婆。我的骨血,我的灵魂,我的性格,我的所有都赋予了你,我的名字叫叶敏,所以你的名字也叫叶敏,你也是创作者,你可以代替我,帮助我,和我一起在你我共同的砺市中回应众生。
她出现时我只在镜子里看见她,是的,现实世界中我无法突破物理规律凭空造一个人出来,但我照镜子的时候我知道我造出的叶敏出现了,她几乎是翻版的我,但她有自己的自我意志,我无法解读她,我无法理解她,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但我们互相交流,我们在砺市中并肩而行,双月港上终于不再是一个月亮高悬,真正是两个月亮同时起落。
但,叶敏,也就是你,背叛了我。我爱着我自己,我如此全身心地爱着你,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但你选择去创造了另一个人,你创造了一个造物,我不知道你的自由意志,你的自由意志比起我恢弘的想象力来说不值一提。
你真可笑,你虽然没有出众的外观和身材,没有活泼开朗的性格,没有幸福的家庭,没有超越常人的经济能力,但你是造物者,你是神,在砺市中,你拥有所有的一切……但你却只贪求那些外在的东西,你创造了一个叫做计云时的角色,你的想象力太过匮乏,甚至她只是豪门大小姐,眼泪掉珍珠,有很多个掌握异能的男人围着她转。
当然,你是我,有时候我也了解你,你也觉得孤独,你写出了计云时,赋予她这样多你所没有的东西之后你也像我这样感觉到孤独,你却没有回到我身边,爱着你自己,你也一样选择了爱一个虚幻的人物,但你没有经验,她只是你的造物,你是她的神,你就坐在河边看着她叫你妈妈,你束手无策,因为你爱她,她也爱你,但你们是不同的——她显赫的权势和厉害的异能无法帮到你,你的现实一塌糊涂。
你离开砺市,你不愿意呆在那里,你为了现实的一点挫折就自己斩断了来到这个天堂的桥梁,我因此沉寂不言。
你的造物也出现在我的砺市,因为你我本就在砺市,她茫茫然,其他所有生物的祈祷对她来说并不有用,其他生物祈祷的对象是我,而我虽然在砺市,我却不是她的造物主。
跨越时间,空间,神力是无限的,我看着她追寻你,她本能地追寻着你的身影,她终于在她的世界中不断向上求索,不断向上,在一个个嵌套的世界中找到真正的造物主就是我,我却无法回应她的感情,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感情连接不在我这里。
像是所有的神一样,我蔑视她这样的造物,我蔑视她犹如你蔑视蚂蚁,但我的念头无法让她消失,她徘徊在砺市中不断寻找你,砺市不是她的世界,但她说在她的世界她招揽了一个属下拥有一个能力,就是知道砺市最大的秘密。
我问她砺市最大的秘密是什么,对方说她并不知道秘密是什么内容,但她知道那就是最大的秘密,并且她已经知道了……只是她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说来说去太绕了!我愤怒地指责你塑造了一个话也说不清的角色,但转念我意识到或许那个“秘密”是你所赋予她的,那是神的概念,人类无法阅览其中的内容,无法解读,只能拥有它,而计云时拥有这个秘密,是你给她的权柄……我不停地翻阅着所有的故事,因为你我是一体,因此所有的故事都有你的痕迹,找起来十分困难。
即便如此,我也找到了,我找到了她的故事世界,我为这故事的不完整和拙劣吓了一跳,这样的故事不可能诞生计云时这样的灵体,除非你先创造了计云时这个人,而随便把她放到什么世界里,那个世界只是为了让她知道“秘密”,我追溯这个秘密,发现在神的维度中,时间和空间都没有意义。
如今你还并没有把秘密交给她,但她已经掌握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能到达你面前,好让你把秘密交给她——我终于夸赞你,你作为一个神的权柄比我想象得还要宽广,你不知道你是神,但你的言语和动作有力量,你的造物这样爱着你,哪怕她只是造物,哪怕她和你不平等,不像你我这样平等,她仍然可以到达你面前。
我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但我却在脑海中以概念明白了这一切,我不再蔑视计云时,哪怕她只是造物而不是神,哪怕她叫你妈妈而不是朋友,哪怕你一个念头她就脆弱地消失了,我仍然尊敬起了你和你的造物。
这个庞大的砺市充满了我的造物,我的故事,我的幻想,我逃避现实的所有,同理也存在着你的,但你比起我更拥有面对现实的能力,你不像我这样,把现实中的东西拉到砺市来创造,你把砺市的东西拉到现实去触碰,哪怕你文笔如此拙劣,哪怕你的视角充满解释不通的拧巴,哪怕你的人生灰暗失败一片,你仍然是我,你是我的同伴,我一如既往地爱你。
但这份爱已经和当初不同,我不是因为渴望得到什么的欲望而爱你,也不是因为恐惧孤独而爱你,我真正理解了你。
你我的砺市跨越了三个类别,我帮助了计云时,推动着她,也是你帮助了计云时,使她跨越虚空,向你寄送了你想要的东西。
然后她来到你面前,真高兴她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