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崇衍似宫里曾经养过的一只黑猫——鹿鸣,被摸了尾巴瞬间跳起来低吼的模样。这时,赵月华垂下眼眸,思绪飘远,无端想起她有过一只白猫,这是她养的第一只猫,是母亲送她的五岁生辰礼。
她为猫取了个名字——皎皎,可是后来皎皎丢了。
那是个夏日,她快满六岁,每日都会带皎皎同六兄去含凉殿玩一个时辰。有一日,一惯活泼好动的皎皎无精打采,宫女说皎皎许是昨日贪玩累了,劝她留皎皎在殿里休息,她不舍皎皎,但想到同六兄有约,不好不去,便同意了,三步一回头地请宫女好生照顾皎皎。
那个宫女笑意盈盈地答应了。
待她从含凉殿回来,吵着要见皎皎,满殿宫人不敢多说一句,在殿里等她的先帝一脸凝重,垂下头告诉她,皎皎丢了,宫里翻遍了都找不到。
她哭着在宫里找了两遍,郁郁寡欢了一月,直到父亲为了哄她,找来一只白狗送她。她拒绝了小狗,从新来的宫人里选了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宫女兰徽。
兰徽很快无意中为她解释了宫中为何再也没有猫出现。据说,皇后养的三只猫中的那只黑猫性情狂躁,伤了她的手,猫坊的领头宫人受杖责,宫中再也没出现过猫,猫坊至此名存实亡,猫坊将要被撤的消息不胫而走,过了一月果真应验。
六岁的赵月华知晓此事后,只当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再没亲自养过宠物。
看着赵月华耷拉着脑袋,备受打击的样子,曾崇衍的声音由大转小,逐渐平静下来:“为兄能理解你为修文馆的人说话,听闻母亲命你主办弘德馆,你与她们有来往实属正常,切不可迷失心智。女子受教之书同男子一样简直是匪夷所思,前所未闻。你不知,崔公因此大病一场。”
说到崔公,曾崇衍心里窝火,血气上涌,呼吸急促,卢妃伸手覆上曾崇衍心口,温柔抚慰,满脸心疼。
赵月华低眉顺眼,却腹诽:看来崔公以后有得气了。
她再抬头飞速瞧了眼卢妃,卢妃面上并没有要彤儿入学馆的意思,专注地关心曾崇衍的身体,故而扭头不欲同曾崇衍多说此事。她见多,也听多了这种言语,光凭辩驳根本扫不了他们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想法,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多费口舌。
赵崇苻见两人之间气氛凝重,故而插话,将话题转走:“听闻崔公有心致仕?”
曾崇衍看赵月华转头继续观舞,没有理他,本想再提醒几句,听到赵崇苻出来转移话题,又觉得家宴上动气属实不妥,故而跟着赵崇苻的话说:“崔公说,这天下既定,想归隐山林,图个清净。可失了崔公,我如失一臂,好不容易劝崔公留京,今年九月过完八十大寿再议此事。不过,应当是留不住崔公。”
官员一般七十应致仕,五品以上官员一般由官员本人提出致仕申请,若因疾病等问题无力为官,官员本人可提前提出申请。过七十有精力者经皇帝特许可继仕。崔大学士当年年近七十时,主动提出延迟致仕,曾媓欣然同意,现下崔公心意已决,曾崇衍阻止不得,曾媓应当也不会阻拦。
赵崇苻并不似他五兄那般伤感,而是洒脱道:“崔公一生为国操劳,今年大寿,吾等定要为崔公办的风风光光。”
“自然。崔公之子早逝,我等必为崔公办好此事。”
太子府上的家宴算是顺利结束。赵崇苻同曾崇衍说到兴头上,预备去书房谈为崔公贺寿一事,同赵月华、卢妃二人告别。
赵月华不欲多待,同卢妃静心赏花后,见再无他事,便随意寻了个由头准备离开。临走前,卢妃轻声细语地替曾崇衍告罪:“殿下心疼崔公,故而今日谈起女子学馆时生了恼怒之意,公主莫怪。”
“小事何必放在心上。我同五兄自幼在许多事上都意见不合。毕竟是一家人,虽是意见不合,但情谊是从来不减的。”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卢妃恍然大悟,随即羞道。
赵月华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宽慰卢妃:“阿嫂,我可不是君子,自然阿嫂也不必说自己是小人。而且,月娘觉得,五兄有阿嫂是他的福气。”
“公主抬举了。若说福气,身为人母,有个出息的孩子才是福气。天底下又有谁比得过公主福气大。我家明逸远不如怀瑾,只求他本本分分,不过好在怀瑾愿意提点明逸一二。”
怀瑾身处崇文馆,同回京的赵明逸有联系也正常。只是赵明逸身为太子嫡子,被曾媓封为郡王,而瑾儿只是在弱冠之年才正式被加封为郡王,现只是崇文馆的校书郎,说瑾儿“提点”明逸一词,属实不妥。
在家中,她不会苛责子女礼节,因她相信公主府上并无他人眼线,可以给子女一片自由天地。但在家门之外,她一向提醒子女要谨小慎微、三思后行。
在皇家,祸从口出从来不是危言耸听。
赵月华最怕有人在言辞上大做文章,定瑾儿一个不知尊卑的罪名,故而谨慎起来:“聪明过头反而误己一生,我只求怀瑾平安。论起来,怀瑾是臣,明逸是君,何来提点。我回去定教导他谨言慎行。”
“都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不用分得那么清楚。怀瑾稍长,又是才俊,由他指点明逸,我求之不得。”
赵月华见卢妃面上波澜不惊,确是随口一说,便放松警惕,没有在这事上纠结。
“可惜,我听说怀瑾明年要调离京师。”
卢妃随后一句轻飘飘的话让赵月华微微一愣,她求曾媓调怀瑾去幽州的事暂未下旨,只是口头承诺,只待年末再宣调令。这事只有曾媓、她、瑾儿、玥儿四人知晓。金口玉言,虽说是板上钉钉的,但到底没有下令,不该让他人知晓。
而卢妃话中满是肯定的语气,想来是得了确切消息。左右不是大事,故而赵月华停下脚步,浅浅一笑:“确有此事。不过圣旨未下,怀瑾竟将此事四处张扬,实在是我管教不善,请阿嫂替我家怀瑾守住这一消息。”
“公主莫要误会。怀瑾视崔公为父,此番正逢崔公将要致仕,故而才提起日后离京与崔公结伴而行的事,崔公惜才,同殿下说起怀瑾一事。我也是因为想求殿下让怀瑾来教导明逸才知此事。知晓此事的都是心疼怀瑾的,必不会再乱传。而怀瑾十岁登神童科,入崇文馆备受赞誉,前途无可限量,公主真舍得让他出去受苦?”
怀瑾向崔公提到他也想出去多历练,不甘心困于京师这小小天地。曾崇衍与崔公知如果曾媓会下旨,调赵月华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出京师,必然是赵月华都同意的事。既然赵月华同曾媓都默许,他二人也不好劝怀瑾留京。
卢妃怕惹赵月华不高兴,多解释道:“我三个子女在江州长大,即便是吃穿不愁,也同京师生活相差甚远,我夜夜以泪洗面,是我害了他们。同为人母,我是怕公主后悔。”
卢妃拖长尾调,将“后悔”二字送到赵月华嗓中。赵月华将“后悔”二字嚼了又嚼,有一种生嚼皋卢叶的苦涩,她嘴唇微涨,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一句话:“母别子,白日无光哭声苦。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我宁愿他受一时苦,也不想他……。”
卢妃没有听到赵月华口中随风消逝的最后几个字,只是眉峰一动,颔首表示理解,不再多问。
二人挽手同行,看起来和谐得像亲姐妹一般。
夏日转瞬即逝,秋意袭来,京师一片平和。
伴随着秋收万颗子,京师百姓最津津乐道不过两大喜事。一是太子两女定亲,二是崔大学士八十寿。
常乐郡主赵彤儿与安王幼子汝南郡公曾世禧定亲,二女常宁郡主则是与已故永王曾少容的独子嗣永王曾世祺定亲。
曾媓对这两桩婚事颇为满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后,已经赐下九树花钗礼衣作礼服,额外赏如意一柄,常乐郡主赵彤儿的婚期定于次年九月,二女常宁郡主的婚期则定于明年之明年三月。
而崔大学士的八十大寿,因太子的上书提议,在善王赵崇苻和安王曾少川的相继推动下,得曾媓特准,一应由官家于崔府操办宴席,赵月华身为太常寺卿,也得了不少活。
寿宴当日,京师五品以上官员及崔公门生齐聚一堂于崔府,赋闲在家的前羽林军大将军常思贤应邀前来,难得一见的现羽林军大将军曾少臣也按时出现。
崔府寿宴由官家操办,其规格也不敢比照重阳那日的宫宴,但与民同乐的意味更浓。崔府外设有流水宴,六十岁及以上的老者同可凭一月前下发的“寿”字木牌入席免费吃喝,观赏一旁的幻术戏法,时不时崔府的婢女领喜钱出府,分与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