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渲沉默两息,艰难将自己从反派身份中抽离,问道:“……上次我走之后,太后还来找过你吗?”
秦岚摇头,简单解释道:“为五皇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皇后如同虚设,太后不肯度让权利,万事亲力亲为。”
说罢,秦岚想起什么,问江渲:“丞相如何?”
江渲在心中想着事,闻言注意力被重新拉回秦岚身上,笑意乍现眼底,抬眸看向秦岚,意有所指道:“丞相倒是相当看好你,估计早就对你有想法,我带过去的消息不过是添一把火。”
秦岚沉吟不语,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江渲并不打扰秦岚思绪,转身朝皇后走去,秦岚一眼没看住,就叫江渲摸到了皇后身边。
皇后双手抱头,背靠假山坐在地上,身体不知是因为寒风还是因为恐惧在微微颤抖。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江渲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才察觉。
江渲半蹲下身,丝毫不顾及衣袍是否会沾上泥,半扶半托将皇后拉起,声线平稳,语调温柔,带着循循善诱之意:“夜风凉,我送娘娘回去休息吧。”
皇后动作并不抗拒,任由江渲引着她离开假山,走到石砖路上,视线从未从江渲脸上移开,不知是否是透过柔和月色看到了什么。
江渲察觉到皇后的视线,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轻声问道:“娘娘?”
不过是一声再平常不过的呼唤,却不知为何再次使皇后情绪决堤,泪珠如线。她不由自主伸手抚上江渲脸颊,低低哀语:“是母后不好,母后作了孽,最后却报应到你身上。”
“倘若母后不是皇后,只是一平凡人家的普通额娘,阿熙也不会死。”
皇后话语混乱,江渲在皇后只字片语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真相,试探性问:“娘娘做错了什么事?”
江渲将语气放得很轻,让人不由自主想将心中快要满溢而出的往事与情绪宣泄,好像不论自己说些什么,都能在这人身上得到安慰。
皇后眼中似有挣扎,雾气蔓延,遮住她眸中光亮,江渲也不急躁,静静等待皇后做出选择。
树影摇曳几息后,皇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扭过头环顾四周一圈。江渲心中像是被皮筋弹了一下,跟着皇后视线抬眸望去,在看到秦岚原先站的地方空无一人后不由自主松下一口气。
“……当年,阿熙重病,药石无医,没过多久便与世长辞。”皇后身形单薄,全靠江渲支撑,喃喃说道:“陛下下令彻查,过程受尽阻挠,我心中隐隐有过推测,却不敢说。”
“林妃被指认成杀我儿的凶手。”皇后话中难掩悲痛,眼神复杂,轻声道:“……我知道,不会是她。”
林妃虽不得宠,但家族底气摆在那儿,在宫中的生活即便称不上荣华富贵,却也衣食无忧。
她向来与世无争,对下毒陷害之风流更是嗤之以鼻,那时皇后尚有实权,不会不知。
“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就像含恨而终的水鬼,哪怕只是个无辜的过路人,也要将其从岸上扯下溺毙河中,方解心头之恨。”
江渲听到这话,蹙起眉。
果不其然,皇后说到这儿剧烈喘息起来,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水鬼掐住喉咙,求生不得的人。
“……我儿惨死,转头林妃便怀上身孕,叫我如何不妒忌?”皇后话音支离破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恨,但更多是怅然若失。
“我整日闷在宫中,不见外人,以泪洗面……我知后宫不太平,甚至期盼林妃被人陷害,带着她腹中胎儿一同去死。”
说到这儿,皇后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跪坐下来,连江渲都没能扶住。她伸出双手捂住脸,潮湿从她指缝蔓延。
“……”江渲默然一瞬,在皇后身边蹲下,放轻声音询问:“之后呢?”
江渲看着皇后脊背剧烈颤抖几息后捂着脸缓缓抬起头,指间露出一双无神眼眸,像是死了心,低声道:“……后来?后来风波不断的后宫突然安静下来,我等了又等,林妃始终安然无恙,她腹中胎儿也在慢慢长大。”
“直到那年元宵,陛下带着……”皇后话音一顿,想在思考什么一样,迟疑几息才接着往下说:“……带着一位宠妃出宫泛舟。”
“林妃因为谋害皇子的罪名无论做什么都得请示陛下和我,那日晚,她宫中宫女跪在我殿前磕头,说林妃见红,望我能唤个太医过去。”
江渲沉默不语,知道皇后口中的宠妃就是林妃的亲妹妹,秦岚生母,淑妃。
泪水顺着皇后手背淌下,树荫摇晃,不时照亮皇后面颊,夜色昏暗,显得皇后真是只厉鬼。
“我并不希望这个孩子出生……于是我假装已经歇下了,对林妃的求助恍若未闻。”
“之后事情的发展如我所想,林妃难产,等陛下听到消息匆匆赶回时,已无力回天,但那个孩子还是活了下来。”
“不论是皇帝还是其他嫔妃,抑或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责怪过我。”
“……可我却深陷愧疚,难以解脱。”
——
“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嗯。”
夜已过半,到后来皇后已泣不成声,江渲将人送回离竹苑,闹出点动静,在四处寻找皇后的宫女便将皇后领了回去。
江渲则在偏僻树林中找到百无聊赖的秦岚,将今夜皇后所说一五一十告知与他。
秦岚微微皱眉,倘若皇后所言非虚,那宫中这事儿可真是一笔烂账。
若如皇帝所说,淑妃因林妃之死郁郁寡欢,觉得林妃会死全因自己,最后为了保全孩子被太后所杀。
……而皇帝还被蒙在鼓中,以为是林妃之过。
林妃也是无辜,担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连带着逼疯了皇后。
“咱们这太后……也太狠了点。”
江渲外衫上沾了泥水,拖在地上略微沉重,他便将其脱了下来,突然想起这衣服还是秦岚的,犹豫该如何处置间引起了秦岚注意。
“太后已经杀疯了。”秦岚往前倾身,伸手握住江渲手腕,“把我袍子弄脏就打算丢了不管,嗯?洗干净给我送回来。”
“太后想独掌大权之心早在十余年前便难以遏制,先杀大皇子再杀宠妃,后来胆子大到直接对皇帝皇后下手,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说这个。”江渲无语笑道:“……一件袍子而已,至于吗!”
秦岚“嗯”了一声,算是赞同江渲所说,不紧不慢道:“得抓紧时间,小心行事,若让太后知道德妃一事还指不定怎么疯——那是我最喜欢的袍子。”
江渲:“……扯。”他从没见秦岚穿过。
秦岚没搭理江渲这句,领着人一路走到皇宫侧门,此时夜深人静不见人影,但二人还是不约而同闭上嘴,只用眼神交流。
秦岚站在宫墙角朝外面一颔首,示意江渲赶紧走。
江渲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再一次被秦岚强行披上的外衫,对秦岚报以一个和善微笑以及真诚问候,转身离开。
看着江渲离开的背影,秦岚在原地等了十几息才脚尖点地,身姿飘然翻上墙头,视野瞬间变得开阔。
秦岚看着自己最熟悉的那道身影旁跟了个人,才放下心来。
那人似乎察觉到秦岚视线,回过头瞬间锁定秦岚位置,面具覆面,神情淡然,朝秦岚微微俯身。
秦岚颔首,抬起右手食指停于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杨舟会意,不动声色转回身。
江渲大概察觉到杨舟动作,疑惑看了他一眼,似乎问了句什么,杨舟摇摇头,江渲又抬眸往后方看去。
而那高高的宫墙上已空无一人。
回梧桐宫的路上,秦岚不住叹气。
一不小心又将时间拉长至深夜。
他走在路上,视线划过漆黑宫殿,犹豫一瞬,还是翻进了被封住的宴会宫殿中。
——
“刚刚看到秦岚了。”
坐上回王府的马车,江渲喊停了正要去拉缰绳的杨舟,开口问道。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在江渲面前杨舟没有秘密,闻言点点头。
“你怎么会在……”江渲问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顿时了然:“秦岚他……”
江渲没有接着往下说,但杨舟已听出他话中意,“是杨舟失职,殿下教训得并无不妥。”
“……你到底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江渲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杨舟为何对秦岚所说唯命是从。
杨舟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实话,话语诚恳:“公子和殿下一体……”
“?”江渲表情复杂,额头青筋一突一突,勉强勾起个笑容,言语间意味不明:“一体……什么?!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杨舟直觉敏锐,观江渲对秦岚态度做出的推测。平日里秦岚有事也会吩咐他,江渲对此不置可否,杨舟以为这是默认的意思。
但听江渲如今口气,似乎又是杨舟理解错误。
看杨舟半天不回答,江渲料想杨舟大抵是误会了些什么,轻叹一声,不欲追究,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只需记住我……”
“殿下对公子而言,终归是不同的。”杨舟头一回打断了江渲话音,“若较真来说,殿下种种行为已远超挚友之情,公子全然不计较。”
“那是因为我大度。”江渲被杨舟扯偏了话音,面色不变,淡定答道。
杨舟完全不吃江渲这套,眼神锋利,似乎有看穿人心的本事,轻声道:“……是吗?”
“当真是因为公子大度……大度到对殿下种种过于亲切的行径态度全盘照接,还乐在其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