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初升时，江渲听到一阵压着声音的抱怨，声音听着颇为耳熟。

江渲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中，呼吸平缓。

“你先放开我，我来这儿没有恶意，一会儿把江公子吵醒了，你我都完蛋！”不远处传来陈凌云压着声音，自以为很小声的说话声。

对此，杨舟只回答了两个字：“不行。”

“你都把我放进来了，为什么还要押犯人一样押着我？”陈凌云语气中十二分不解，外间传来几道衣料摩擦声。

江渲趴在枕头上，微微侧过脸，将眼睁开一条缝。床幔遮光，判断不出具体时辰，但根据自己想把外面两人一起打包扔出去的心情烦躁程度，估计还早。

江渲轻叹口气，并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即将离开温暖舒适的床，去解决那一堆麻烦事。

杨舟耳朵灵敏，江渲那声极轻的叹息逃不过他的耳朵，下一秒，就连还在嘀嘀咕咕的陈凌云也没了声音。

江渲一边骂系统一边骂秦岚，顺带连杨舟和陈凌云一并骂了，无差别扫射每一个人，哄着自己坐起身，抬手掀开床幔，淡声道：“杨舟，给陈公子上茶吧。”

等江渲洗漱完毕从屏风后走出时，发现陈凌云站在桌边，拿着盘刚出炉还热腾腾的小笼包在啃。

“你这是……来我这蹭饭？”江渲双手环臂打量陈凌云两息，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来，杨舟替江渲拉开椅子，江渲便慢慢坐下，用汤匙搅了搅面前的粥。

陈凌云看着江渲，眼睛发亮，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的小笼包还未咽下，只能加快咀嚼动作。

“站着做什么，杨舟没给你拿凳子？”江渲搅了半天粥，一口未动。起得太早，江渲整个人就醒了一半，另一半还在床上，如果可以，比起吃饭，他更想回去再补一觉。

就在此时，陈凌云终于咽下口中小笼包，神情悲惨，夸张捂住胸口，一只手搭在额头，闭上眼，一副受伤模样：“……那日回去后，我爹联合祖父一起把我狠揍了一顿——揍就揍吧，每顿还只给清汤寡水，连油星子都看不见，我哪受得了这个，连夜翻墙逃出来投奔王府了。”

江渲：“……”

苍天明鉴！先前江渲说的那句“可来景瑜王府暂居”当真只是随口接的玩笑话，毕竟在这么个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令人不安的节骨眼上，户部尚书的儿子直接住到四皇子王府，那不得直接引起大地震啊！

更别提秦岚如今还出了这样的事，不说墙倒众人推，连还与王府正常来往就已是极为难得了，更多的人避之不及，生怕被牵连。

江渲面色复杂地看着陈凌云，不知他是缺心眼还是没脑子。

陈凌云捕捉到江渲眼中情绪，看江渲张开口似乎料想到他要问些什么，急忙伸出只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道：“别说，你别说！此番我来没有任何意图，只是一个被爹请了顿竹笋炒肉的可怜少年。”

说罢，陈凌云可怜兮兮地看了江渲一眼，沉痛说道：“你若嫌我，我走就是了。”

江渲：“……”

早膳都已经吃上了，江渲还能直接连人带小笼包一起丢出去吗。

江渲只能叹口气，转过话音，无奈说道：“你若想吃便吃吧，让王府中每个人都吃饱饭，秦岚还是做得到的。”

这番话将陈凌云感动得又往口中连塞两个小笼包，被烫得直伸舌头，不断用手扇着风，试图降温。

“……”江渲将视线从陈凌云身上移开，落在面前那碗鲜香滑嫩的白粥上——虽然这碗粥卖相极佳，色香味俱全，肉粒、玉米和鲜葱点缀其中，但依旧改变不了它只是碗寡淡白粥的事实。

江渲搅动几圈才吃半口，几盏茶过去，那碗粥毫发无伤。

倒是已经将肚子吃得溜圆，心满意足的陈凌云打了个嗝，双手贴在桌面，头搭在手背上，眼巴巴看着江渲。

江渲被陈凌云视线盯得发毛，本也没什么胃口，索性直接推开面前的白粥，问道：“又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我此次来，其实还有件事……是我自己想知道的，和陈府没有干系！”陈凌云支吾几声，眼神颇有些心虚，小声问道：“……那天回去之后，我爹把我看得很严，想写封信都找不到机会……柳娘还好吗？”

“……？”陈凌云这个问题让江渲有些意外，他看着面色紧张的陈凌云，拖了几息后才慢慢答道：“她没事，只不过一直有些闷闷不乐，你想去见见她吗？”

“我可以吗？”陈凌云的语调突然拔高，就像沮丧的兔子突然竖起耳朵一样。

江渲没说话，站起身，接过杨舟手中外披随意披上，带着陈凌云往外走去。

越过那颗并不精神的柳树后，江渲领着陈凌云拐进一座清净雅致的小院，小院中引了道活水，清澈见底，流淌不息，如鸣环佩。

而一早上没见到人影的雪茶正背对着几人蹲在小河边，低声说着什么，在她身边的正是垂着眸，一言不发的柳娘。

江渲一路走来并未刻意隐藏脚步声，因此在距离河边二人还有几十步距离时，雪茶便有所察觉，回过头。

“公子醒了？现在还早呢，公子昨夜歇得晚，不如再多睡一会儿吧。”雪茶看见江渲，有些意外。

以往这个时辰江渲还在会周公呢。

“既然起了，便午时再歇吧。”江渲随口应了句，视线落在站起身遥遥看着他们的柳娘身上，问道：“在聊什么？”

雪茶听到江渲问起，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背在身后的双手搅着，答道：“……也没什么啦，只是雪茶与柳姨一样，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在想之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想出来了么。”江渲淡淡问道。

雪茶用力点了点头，语气与神情不见沉重：“雪茶早就想好了，不论之后发生怎样的事，雪茶都会一直跟随在公子身边。”

江渲点了点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抬眸看向站在几步外的柳娘，又问：“柳娘怎么想？”

听到江渲唤自己的名字，柳娘往前走来，停在江渲身前三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看向站在江渲身边的陈凌云，眸中带着一丝歉意。

可还没等柳娘开口，陈凌云却先道了歉：“对不住啊，柳姨。我祖父年纪大了，人难免固执些……你没事就好。”

柳娘摇了摇头，左手放在胸前，手中握着一块淡粉色的方巾，轻声说道：“该是我与陈少爷道歉才是，你为了帮我，和陈老太爷对着干，想必回家吃了不少苦头，连累你了。”

说罢，柳娘想起什么一样，又转过头看向江渲，二话不说就要跪下，被雪茶与陈凌云手忙脚乱扶住。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江渲伸出右手，虚扶了一下柳娘，皱眉问道。

柳娘似乎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又闭上，视线垂下，并不肯起来。

陈凌云何等敏锐，立刻意识到柳娘有话想和江渲单独说，自己打了个哈哈，善解人意往后退去，说道：“你们先聊……我看外面那树没人浇水，都有点蔫巴了，我去给浇点水，不用管我哈哈哈哈。”

目送陈凌云离开后，柳娘这才重新抬起视线，沉默两息，低声开口：“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才会害得王府萧条冷清至此。”

“这如何能怪你。”江渲一时没反应过来柳娘与王府萧条之间的联系，顿了一下，看着柳娘的眼神，意识到什么，接着问道：“……柳娘不会觉得是自己害得殿下出事吧？”

柳娘点了点头，语气十分自责：“……这个秘密果然会搅得鸡犬不宁，害得人流离失所……或许我就不该……”

眼看着柳娘越说越偏，江渲只得开口打断柳娘话音，哭笑不得：“这可不关你的事啊，柳娘。”

“您不过是给了秦岚一个选择，若他不想搅进这潭不见底的浑水中，大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去听，不去做。”江渲放轻声音，字句清晰，“会走到如今这步，全都是秦岚自己的选择。”

“再说。”江渲伸手扶起半跪着的柳娘，这次柳娘没再拒绝。

“在将这个秘密告诉秦岚之前，柳娘应该就已经料想到会发生的事了吧。权利之争，不过我失势，你得意，我东山再起，你日薄西山，彼此反复罢了，就看谁的耐心好，运气佳，能够熬到最后。”

“放心吧，秦岚一定会是那个天命之人。”虽然在自己府中，江渲还是压低了话音，几乎只有站在他对面的柳娘才能听见，“谁死他秦岚都不可能死。秦岚动作快点，那一天，柳娘也能得见呢。”

说到“那一天”三个字时，江渲收回右手，竖起食指，指向天边正在慢慢升起的太阳，其意不言而喻。

——

在安抚好柳娘情绪后，江渲让雪茶留下陪着柳娘，自己走了出去——杨舟也不知何时消失的，估计又跳到哪棵树上躲着去了。

江渲走出小院后果真在那颗半死不活的柳树下看到了仰着头，神情迷茫的陈凌云，抬步走了过去。

“看什么呢。”江渲的视线落在陈凌云脚旁盛着小半桶水的木桶上，停顿一瞬，接着若无其事抬起头，顺着陈凌云的视线往上看。

陈凌云的视线穿过微微晃动的柳条看向碧空如洗的蓝天，叹了口气，视线未动，语气轻松，说道：“……没看什么，只是想和你聊点上午聊完下午可能就要爆炸的事。”

江渲：“……非聊不可吗。”

陈凌云深沉地点了点头。

“……”江渲面无表情，心想真炸了秦岚也会把他一片一片捡起来拼上，无可奈何摇了摇头，说道：“……那炸吧……咳，我是说，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