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钱她是不该收的,可怎么办呢?她不收就必须要接客。
她之前被关在小楼里当作花魁培养,自然是不晓得老鸨子的手段,可如今她既已挂牌,就算没有亲眼所见,也是对那些刚烈女子略有耳闻的,不管你多倔的脾性,落到魔窟里除了妥协就是被折磨得死无全尸。
赵玉儿已经死了,她是一朵玉簪花时偶然生于山涧,未曾被好好呵护也努力存活下来了,她如今成了人也还是想好好活着。
“裴家哥哥,这钱……我多谢你为我着想,这钱就当我借你的,我爹娘……那里就别告诉他们了,我既已踏入这扇门便不是从前的赵玉儿了。”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或许裴朗也听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说不清楚,就算能说清楚裴朗也不一定会相信,毕竟借尸还魂实在荒诞。
她是玉簪花时受了赵玉儿的恩,所以在身死魂消之际,她代她完成契约保亲人不受灾祸,后为赵玉儿又承裴朗之情,无以为报,唯这清白之躯以情偿情。
“玉儿,你别这样说,无论你身处何地,在阿哥心中你都是最好的玉儿,你别误会,阿哥是怕你受委屈。”
裴朗见赵玉儿听话的收下桌子上的钱,就要连同那张绢帕都要收下来,才下意识一把扯过绢帕塞进怀里,动作迅速却不粗鲁。
见赵玉儿诧异的望着他,“一块帕子看你紧张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如何不知这是赵玉儿刚学会绣花时,他缠着她要的绢帕,这还是拿来练手的头一块。
用赵玉儿本人的话说,就是针脚粗糙不甚美观,完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欢欣鼓舞的珍藏这么多年。
许是没有这样剖开心扉直白倾诉过,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憨笑一声,“帕子虽不值钱却是我心之归处,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想着回来见你一面。”
赵玉儿心中五味杂陈,她突然有些羡慕真正的赵玉儿,或许爹娘兄妹会淡忘她,但这偌大的世间还有这么一个人一心一意的记挂着她,这样她的一生短暂却不算白来。
“玉儿?你怎么不开心了?”裴朗很快察觉了赵玉儿的情绪不佳,明明刚才还算得上交谈甚欢,怎么突然又微微蹙起了眉,一副心绪不宁的模样。
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那句话说错了,惹了她伤心,难道是担心他又一次杳无音讯,说到底还是他的错,没能让她感到心安,少不了一通发誓保证。
“你相信我,三五十日我必定回来一趟,我会努力赚钱赎你出去的,我发誓……”
“玉儿,阿哥这次走镖会经过应天府那边,听说那边的灌汤包是一绝,只是那玩意儿还得吃热的,阿哥给你先带些花生糕回来,以后总有机会带你去看看夜景……”
他也不管赵玉儿答不答复,就自顾自地絮絮说道,倒不是他原本就是个话多,只不过是铁了心要岔开赵玉儿的伤感罢了。
“对了,到时候阿哥再给你带些南洋番商的新奇玩意儿,镖局的总镖头很有些门道,镖头夫人头上那支珊瑚钗就很漂亮,玉儿你一定会喜欢的……”
“玉儿你困了吗?那阿哥便不多说了,我们来日方长。”
赵玉儿依言合衣躺在床上,裴朗则体贴细致地吹掉了床榻边燃得正旺的红烛,只留自己坐的这张桌子上的油灯用以照明。
先躺上床的赵玉儿倒没真的睡着,她在裴朗趴伏在桌子上发出的略微沉闷的呼吸声中,细细的思虑她与裴朗如今的关系。
她知道这样趴在桌子上很难睡好,但房间里就一张床的情况下,她也不好意思真的邀请裴朗同睡一张床,哪怕和衣而眠,她如今的身份尤为敏感,害怕裴朗嫌她举止轻浮。
脆弱的草木精灵没有自保的能力,久在人世间混迹最终只会被同化。
她想,人心易变,倘若裴朗真心想要求娶她,这恩情她便用情来偿还,但若是他哪天后悔了,她便接客来还清他的积蓄。
翌日清晨,裴朗便匆匆向赵玉儿辞别,他原本前两日就该出发的,只是因为打听到了赵玉儿的消息才辞了,今日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的。
前脚刚走,就有好事的姑娘来打听,毕竟裴朗此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不大像是会疼人的模样,赵玉儿偏又看起来神清气爽,不大像是被人折辱过的样子,实在好奇。
赵玉儿则无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私事,浅聊了几句打了个哈哈,便借口有事寻老鸨离开了。
她也不算说假,昨日裴朗给的钱,她得交给老鸨,才能获得近期不挂牌的权利。
青楼只做晚上的生意,老鸨不用陪客却要招呼客人联络感情,一整晚迎来送往的不比伺候客人的姑娘们轻松。
正补眠的时候被赵玉儿的敲门声吵醒,她是怒火三丈的,就算这声响就如同赵玉儿其人,细小甚微但誓不罢休。
对于赵玉儿,老鸨是很给了几分薄面和耐心,或许赎身离开的赵姑娘是其中缘由之一,但绝不是最重要的那一环。
这些年姑娘们来来回回,她自问也是一双慧眼算是见多识广,她从心底就下意识的觉得赵玉儿并非池中之物。
“玉姑娘,你找妈妈有何事?”老鸨理了理睡乱了的头发,又随意的披了件外衫才姗姗来迟。
赵玉儿将怀里重新包得细致的银钱摊到桌面上,她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倒是老鸨骨子里见钱眼开的本性又暴露出来,原本被搅扰梦乡的那点子气也消失殆尽。
“哟,这贵客对玉姑娘还挺大方。”
春风度里头的花魁哪个不是名动临安,多的是人排着队等着为其豪掷千金,老鸨是见识过金山银山的人。
虽然金山银山最后进的不是她的兜里,她是看出了两人的情谊,揶揄赵玉儿呢。
沦落风尘的人妄想情爱?连杜十娘都做不到的事,赵玉儿凭什么呢。
人呐,最忌没有自知之明,总觉得自己就是最特殊的那个。
她也不明说,却是等着看赵玉儿的笑话,但她不会跟钱过不去,蚊虫虽小也是肉,“既然贵客留了钱,玉姑娘要是不想接别的客人也是可以的。”
话风一转,“但玉姑娘也是明白事理的人,多劳多得,咱们这春风度自然也是如此,大概接下来一段时间,玉姑娘再没有这么衣来伸手丫头随侍的好日子。”
赵玉儿如今的状态她清楚得很,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迷,倘若她心思稍稍上进些,好好提升自己,再能攀附上一个真正的贵人,这才是正途。
是等着明日黄花后讨好千人万人,还是趁着青春貌美穷尽所学讨好一人,相信聪明人都会选择后者。
辞谢过老鸨,赵玉儿便回了自己房间,虽然她不用接着接客,但也还是不能走出春风度的范围。
并且因为她不曾挂牌又没有安排丫头伺候,为了避免冲撞客人或者说是被别的客人看上,她甚至需要避开其他姑娘用饭的时间,由此而言,她这几日过得都不太好。
其实自她进入春风度后,因着教习不上不下是没怎么吃过皮肉之苦的,就算是为了保持体态不敢多食,饭菜都是精致而新鲜的。
哪里像如今吃得是旁的姑娘挑剩下的,运气好的时候有些时蔬和糕点还算能果腹,有几日的饭菜尽是些油腻生冷的东西,她的胃早被养得精细,宁愿挨饿也怕身子受不住。
衣裳也都换成了半旧不新的,更别提脂粉首饰,用老鸨的话来说,她不接客不必打扮得花枝招展千娇百媚,就没必要浪费这些花钱置办新的东西。
索性赵玉儿性子淡然所以也接受良好,她想好好活着并不是说非要过得锦衣玉食。
有熟识的姑娘来劝她,不管是出于当真心疼的近况还是嫉妒她被人记挂。
“玉儿别等了,你家裴郎留得银子这两日就到期了吧,也不见人踪影,还不如趁早打起精神来,另寻个好恩客。”
“红巧姐姐最初也如你这般,盼着那个书生高中回来替她赎身,八抬大轿迎娶她过门,结果呢……”虽然赵玉儿才开始接客,但她是知道这个红巧姐姐的,全因老鸨总拿红巧姑娘给其他姑娘提醒儿。
“你看人家红巧姐姐当初要死要活,整日里凄风苦雨的吃够了苦头,如今想通了不再死守着,傍上的那个员外郎,虽说岁数大了些,家里头妻妾成群还总在外头来找新鲜,但人家出手大方。”
“红巧姐姐又有手段将人笼络得死死的,如今这员外老爷也不找其他姑娘了,就日日都来揭她的牌,给妈妈赚着钱了妈妈喜欢她,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没见红巧姐姐如今的待遇就仅此于那些只伺候上等人的花魁姐姐了,玉儿你生得好怎就被迷了心窍,瞧着吧,日后有你好受的……”
这姑娘喋喋不休,刚开始或许是得了老鸨的命来劝服她,后头说着说着神情激愤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她怎么可能不嫉恨,什么长得好,这满楼里的姑娘哪个不是貌美如花,除了几大花魁也不见得妈妈哪个好看重的,她赵玉儿凭什么?凭她的寡淡无味?
“多谢你的关心。”赵玉儿无意于她的话,只微微福了一礼便离开了。
那姑娘还未说完的话如鲠在喉,她总是这样,仿佛说什么都不在乎,她说再多也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了,那还说什么呢?
况且人都已经走远了,她便只得着看她装模作样痛哭流涕生不如死就好了。
倒不是赵玉儿装模作样,她是真的不甚在意裴朗会不会按时赴约,她早已每条路都做好了应对之策,何必为未知的事情烦忧,这不是她的性子。
只还够一日的时候,裴朗在夜半时分回来的。
赵玉儿打开门的时候他还在纠结,怕夜深扰了赵玉儿的清梦又担心她会误会自己失约,思虑再三还是敲响了赵玉儿的房门。
赵玉儿把他迎进门给他倒茶,“玉儿,你瞧阿哥给你带什么了?”裴朗欢喜地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还有一包有些碎掉了的各式糕点,最后才小心拿出被那块绢帕包得极好的一支珊瑚钗。
“阿哥记挂着玉儿,玉儿很高兴。”赵玉儿爱惜地摸了摸这支样式独特的珊瑚钗,也不顾这会儿是休息的时间已经散了头发,也还是松松挽了发只为试戴一回。
何必心急,明日上妆再试也不算晚,可她偏偏就这么下意识的做了,明明就算是如今,她的妆奁里比珊瑚钗更贵重精美的首饰也不在少数。
裴朗也很高兴,不仅仅是因为这回来赵玉儿还像以前那样喊他阿哥,更因为她没有客客气气的道谢,至少代表了她愿意接受他的好意,她高兴他便也觉得高兴。
对镜戴好了珊瑚钗,赵玉儿又去瞧那包糕点,路途颠簸就算糕点被小心保护着也早失了原有的形状,仍看得出用心,可能是为了想让赵玉儿多尝几种口味数量都不多。
这些都是临安买不到的款式尝不到的味道,不贵重只要肯花钱总能买到,难为他千里迢迢想着她念着她。
没人看到心仪之人珍视自己的心意,能稳坐如山的,裴朗更是喜得只会傻愣愣的盯着赵玉儿瞧,那傻样儿直把赵玉儿也瞧红了脸,忍不住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