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越过苏桦琰,看向后面,除了越逼越近的巨石,再无其他。
见状,薛祁寒心中有了答案,他记得很清楚,方才转身同苏桦琰说话时,他身后一个人都没有。
所以刚刚那人是穿过石墙进来的。
无视阻碍,能自由出入,且在运市畅通无阻的只有尚家人。
“是尚歇”,苏桦琰视线微移,看向人群中心,面上温吞的表情宛如面具,“他受伤了。”
薛祁寒转过头,只见尚歇脚步飞快,将要奔至尚添身前。
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薛祁寒不由一惊,正如苏桦琰所说,尚歇受了伤。他伤得极重,浑身浴血,不仅肩膀上有几道血淋淋、深可见骨的抓痕,背上也血肉模糊,像是被人徒手撕掉了一块皮肉。
薛祁寒皱眉,肯定道:“外面出事了。”
但其他修士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众人面露惊讶,以为是哪个没死透的修士忽然冲出来,只有尚添面露惶恐,大喊道:“爹!”
突发异状,手拿冰棱的修士动作一顿,见尚歇铆足了劲扑来,手中冰棱急忙变向,奋力朝尚歇挥去。
尚歇救子心切,根本没给自己留余地,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击。透明的冰棱划开脖颈,鲜血登时喷涌而出,远远洒开。
“啊——”
尚添尖叫着,泪水飞出眼眶,疯了似地大喊:“爹!!!”
尚歇的脚步放慢,最终停在哭喊的尚添面前。他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任由脖子上的鲜血直流。
颤着手摸了摸尚添的头,尚歇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银色物什,塞进尚添手里,声音轻得仿佛羽毛,断断续续地发着颤。
“百岁危险……快……快走……”
说完这句话,尚歇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腿一软,径直向后倒去。尚添一把揽住他,抱着他坐在地上,死死捂住脖子上的伤口,已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尚歇气若游丝,目光涣散。他死死盯着尚添的脸,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眼看尚歇脸色灰白,渐渐没了生气,手持冰棱的修士冷哼一声,抬手就要杀了尚添。
可就在冰棱就要落下的一瞬间,四周巨石忽然停止移动。
响彻耳边的轰隆声骤然歇止,众人纷纷抬头,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只听砰砰砰砰一连串巨响,周围巨石崩碎。大大小小的碎石块落下,一砸一个坑,直震得地面晃动不止。
运市的灯光熄灭了,上方的幕如若破碎的布,慢慢消散,高墙也一面面地倾倒。月光如水,修士们的物什自半空落下,混着碎石七七八八地砸了下来。
薛祁寒正忙着闪避,余光瞥见一道白色人影飞出。
他一抬头,是苏桦琰。这人头也不回地冲向散落的物件,碎石砸在身上也全然不在乎,直到将腰间配着的木块抓在手里,才似松了口气地去寻其他东西。
薛祁寒目不转睛地盯着,顿时好奇起那平平无奇的木块来。
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件事的时候。几乎在运市打开的一瞬间,薛祁寒嗅到了一股气息,那气息极其浓烈,像怨气,又似煞气。
他扭头扫了一圈,朝气息最浓烈的地方望去,果然在倒塌的高墙上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
凭身形和服饰,能看得出是百岁,但薛祁寒瞧着瞧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待人走近才发现:百岁的两只眼眶里,没有眼球!
两股黑气像是从他眼中溢出,时有时无。薛祁寒心中一惊,视线下移,只见百岁眼尾的诅咒消失,身上的困龙符也龟裂开,无数细小的裂痕将符咒的纹路断开,已然失了效。
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薛祁寒忽然明白一件事——
“百岁”不是人,而是一张皮。带有困龙符的人皮生出灵魂,化成一个丰满的人形。
难怪他长不大,难怪尚家会这么关照他,他体内压制的,就是那冒着黑气的东西。
现在,困龙符失效,就意味着百岁的灵魂被撕碎。
那里面的……
薛祁寒正想着,腰上忽然一紧,回过神一看,原是苏桦琰抱着他,躲开了一块落石。
巨大的落石砸在身前,带起一阵尘土。不等落地,苏桦琰低低问了句:“那是什么?”
问得自然是百岁体内的东西。
薛祁寒一时也没头绪,只道:“不清楚,看起来和那些箱子里的尸骨有关,尚歇身上的伤,应该也是它做的。”
苏桦琰沉思片刻道:“困龙符封印的东西,尚家定然要遏制,运进来的那些尸骨不可能对它有益。”
不知哪两个字眼触动到薛祁寒,他忽然一顿道:“你刚刚说什么?”
“困龙符封印的东西……”
“后面的。”
“……运进那些尸骨不可能对它有益?”
“对!就是这句!”薛祁寒脸上浮现出豁然的神色。
苏桦琰瞧见,面上浮上一抹淡笑。
待碎石弄出的动静渐小,两人才一同落回地上。薛祁寒伸手,抖了抖头发上的灰尘道:“老家主临死前,让尚添杀了百岁,显然就预料到了这种事。而且他还提前做了准备。”
苏桦琰哦了一声:“将尸骨运进城?”
“对”,薛祁寒捏着下巴:“要杀死那东西,毁掉尸骨就行。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如果不是尚歇,谁会把百岁弄成这样?”
对面迟迟没有回应,薛祁寒抬头,见苏桦琰眉心微皱,不由道:“怎么了?”
苏桦琰抬头,一双眼睛锐利如刀锋,但一对上薛祁寒的视线,那眼里的锋利通通收了回去。
若是平时的苏桦琰,定能将眼神转变得不动声色,但失了记忆的他显然不太娴熟。见着那双墨色瞳孔里的变化,薛祁寒心中猛地一颤,只听他道:
“阿寒,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说话间,崩出的碎石全部掉落,周遭重归静寂,逃过一劫的修士露出头,纷纷站起,奔向物品散落处捡拾自己的东西。
薛祁寒回神,瞧见中央法阵已破,忽然想起铁玄石还没拿,拔腿就要过去,不料视线一转,却见问扬自那边远远走来。
他捧着块黑乎乎的石头,宝贝地揣进怀里。不需多想,薛祁寒就知道那是铁玄石。
这小子脑袋少了一根筋,动作倒挺快。
薛祁寒轻笑,扭头继续关注百岁的动向。观望片刻,才发现它正朝尚添靠近。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
但此时的尚添,正忙着挪开身上压着的碎石,周围的几名修士都被碎石砸破了脑袋,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他还喘着气。
尚添忙碌着。忽然,一旁的石堆抖了抖,下一刻,一道蓝色身影从里面爬了出来。
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尚添立刻破口大骂,而蓝衣人挑起唇,一边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走到他身前,漫不经心道:“要我帮你吗?”
尚添气冲冲道:“离我远点!不用你假好心!”
那蓝衣人正是曲思。闻言,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没等尚添说几句,已然弯下腰帮着他挪碎石,低笑道:“见你像条狗一样趴在这,我看了碍眼。你越是不想,我越是要假好心,越是要可怜你。”
尚添气得眼角抽搐,随手捞起一块碎石,狠狠朝他砸去道:“贱人!害死我全家的贱人!你不得好死!”
尚添气势汹汹,准头却极差,扔出去的石头一个也没砸中。曲思看了直笑,不管那小子怎样骂,怎样砸,始终不为所动。他一块块地搬着石头,就是不走。
终于,最重的那颗搬了出来,尚添尝试抽腿,慢慢移动,终于探出了下半身。
确保他能出来,曲思正要走开,不等抬脚,视线却扫到一道瘦小的人影走近。
“百岁?”曲思眯眼一瞧,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上的不对劲,忙把尚添拽起道:“快起来!”
与此同时,百岁猛然发难,直冲过来。
曲思当机立断道:“我们往两处跑,你去那边”,说着,他指了指人群,嘴角挤出一丝讽笑,“跑快点,可别死了,别忘了你爷爷叮嘱过你什么。”
深深看了眼百岁,尚添破天荒地没怼曲思。顾不上腿上还在流血的伤,他一言不发向人群奔去,脚步飞快。
在他走后,曲思并没有按约定的那样跑开,而是站在原地等着百岁靠近。
尚歇的尸体就在脚边,还带着些温热。曲思垂下头,盯着残破的尸身看了片刻,忽而重重叹了一声道:“遇到你们尚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百岁很快来到跟前,但它的目标显然不是曲思。就在两者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曲思不知祭出个什么法器,金色光芒一闪而过,随即,一片血色红雾骤然漫开,将二者隐在其中。
一众修士察觉到异状,纷纷回头:“那是什么?!”
雾团越胀越大,最后足足扩至五十丈,几乎占据了大半个运市。
血色的雾红得诡异,站在雾团外,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传入耳中的声音却杂乱无比——嘶吼声、低笑声、哭泣声……各式各样的混在一起,让人辨不清。
忽然,处在雾团边缘的几名修士不知怎么了,抬脚就要进去。
他们动作僵硬无比,身后修士察觉到异常,连忙将人拉回。众人凑上来,往几人脸上一瞧,都是面目呆滞,目光发直,一副着了魔的模样。
见状,一身负长弓的清秀修士似乎意识到什么,赶忙捂住口鼻道:“这雾气能致幻!”
没人质疑,修士们从身上撕下布片,纷纷包住下半张脸。与此同时——
“快走!那是怨鬼厉!!!”尚添的声音远远传来。
怨鬼厉?薛祁寒眉心一跳。这名字他有些印象,忘了在哪本书里看过,此物非鬼非怪,是个四不像,关于它的解释也只有一行字:
人之死者,留其尸骨,聚以数百死者所化之物以煞气激之,间月则成。
直白讲,就是聚集上百个凶煞怨鬼,留下它们的尸骨,再用煞气去刺激那些凶煞怨鬼,一个多月后怨鬼厉就造出来了。
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困难极大。一个凶煞厉鬼应付起来都够呛,上百个?除了魔尊,其他人要造怨鬼厉就是上赶着找死。
当然,这东西真要造出来,威力是很大的。
就比如眼前这个。
刚刚曲思祭出法器时,怨鬼厉应该是感受到了危险,所以才释放雾气进行干扰。
现在雾团中的气浪翻腾着,越来越红,从边缘看,也能隐隐瞧出扩大的趋势。不知道曲思在里面做了什么,但很明显——
怨鬼厉发怒了。
意识到这一点,薛祁寒心道不好,没等他做些什么,只听一声非人的长啸响起。
伴随这声音,红雾迅速扩散,铺天盖地包裹住了运市众人。
薛祁寒视物不清,一瞬间,视线仅能扫到身前半米。
他下意识朝苏桦琰先前的位置摸索,走得急了,冷不丁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脚,径直向前跌去。
冷香扑面而来。
薛祁寒怔愣片刻,这才发现自己摔在了苏桦琰身上。不等身下的人开口,他连忙起身,手掌却触到肩膀上湿漉漉的一片。
不经意往手上扫了眼,是血。
对上苏桦琰古水无波的眼,薛祁寒眉心突突地跳:“你受伤了?”
苏桦琰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一双眸子几乎要把他盯穿。
薛祁寒心中莫名发着慌,有意回避他的视线。撕开衣角的几条布料,正想将他肩膀上伤口缠住,这人却解开发带递给他道:“绑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