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祁寒这声格外大,还不可抑制地混杂着力量。
声音波纹似地横扫出去,门外挂着的破旧灯笼摇晃几下,“啪”的一下掉在地上,四分五裂。
厉鬼颤抖着,缓缓收回手,却没有后退,而是强撑着伏在地上,发疯似地冲苏桦琰叫道:“杀杀……杀杀杀!”
苏桦琰不经意地看着它,半晌,解下乾坤袋道:“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他?”
厉鬼眼眸赤红,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他?
薛祁寒微顿,顺着厉鬼的目光看去,乾坤袋剧烈晃动,里面的东西似乎挣扎着要出来。
厉鬼情况有异,苏桦琰看起来却丝毫不意外,只淡淡吐出两个字:“不行。”
“炼化朱砂,摄人灵识。要杀他,自有人来,还轮不到你。只不过——”
苏桦琰顿了顿,微微躬身,逼到厉鬼面前,墨色的瞳仁映着厉鬼的脸,分外扭曲:“当年的卖画书生,夫人难道忘了?还要任人摆布到什么时候?”
片刻,这句话似乎勾起什么回忆,厉鬼的目光僵住了,它紧盯着苏桦琰,身上那股疯劲徘徊半刻,最终消失的无影无踪。
见状,薛祁寒动了动嘴,正欲发问,不料厉鬼神色一变,猛地抓住了苏桦琰,青色獠牙露出,毫不犹豫地咬了上去。
“住手!”薛祁寒大喝一声,立刻反应过来它方才是装的。
既然是装的,就说明理智尚存,所以,它要杀的是苏桦琰,设计这么一出,就是为了消除他的戒备,好趁机下手,救出白魂灵。
但这么想,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苏桦琰那句“任人摆布”,让薛祁寒相当在意,因为这四个字,总感觉厉鬼身上还有什么是他没察觉到的。
薛祁寒思绪万千,但通通都来不及细想。
因为方才喝退厉鬼不过半刻,它又缠上了苏桦琰,招招都下死手,薛祁寒本欲制止,不料眼前突然扫过一记手风,却是厉鬼向他抓了来。
“你想死吗?!”
薛祁寒后撤一步,一脚踹开厉鬼,不等它爬起,又闪到它身前,片刻,咚的一声巨响,地面颤了几颤,厉鬼的头被生生按进地里。
打到这份上,薛祁寒依旧没有停手,伴随着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厉鬼的嘶嚎声越来越痛苦。
屋子里回响着凄厉的尖啸,听得人胆战心惊,苏桦琰收剑站在一旁,面色却诡异地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不消一刻,厉鬼的声息越来越弱,它的身体严重变形,脊骨折成几段,轻轻一动,骨节间便发出咔咔的声音。
薛祁寒指节泛白,本想就这么拧掉它的头,但余光一瞥苏桦琰,却是将这念头打消了。
片刻,他冷声一哼,将厉鬼提了起来,随手扔在地上,向苏桦琰道:“一体双魂,你干的?”
苏桦琰轻笑:“若我说不关我事,阿寒可信?”
“不关你事?”薛祁寒冷哼一声,“若真不关你事,你又是如何得知它体内还有个东西?”
那个东西,就是另一个鬼魂,方才薛祁寒接触到厉鬼,立刻就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那个它,恐怕就是真正的赵夫人,方才苏桦琰故意说出那番话,为的就是将它引出来。
而这个叫嚣着要杀白魂灵的,则是另一个,也是方才主导身体的,不然苏桦琰也不会那样说。
苏桦琰道:“是白魂灵的示警。”
“他?”薛祁寒下意识看向乾坤袋,那东西仍在里面挣扎,好像刚刚厉鬼发疯要杀他时,他也是这般。
薛祁寒不由转头:“那现在地上的是……”
苏桦琰道:“白魂灵出现后,便一直是它。”
薛祁寒皱眉,细细复盘了一下刚才的事:“若是它,为何要杀白魂灵,又有何理由杀你?”
苏桦琰微微笑道:“它为何想杀我?阿寒当真不明白?”
看着苏桦琰脸上的笑,薛祁寒脑中不自觉闪过一句话。
“你知道它是谁?”虽是问句,语气却不容置疑,薛祁寒顿了顿,继续道:“又是那魂灵与你说的?”
苏桦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道:“阿寒可还记得赵公子的母亲?”
薛祁寒眉头皱得更深:“和她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苏桦琰伸手摸向袖中,“难道阿寒没发现,她已经不是她了吗?”
她,不是她?
薛祁寒心绪一转,忽然就想到了疯女人碰到自己时反常的举动。
难道……
此时,苏桦琰的东西也拿了出来。薛祁寒下意识垂头:“铜镜?”
苏桦琰的手心里,正静静躺着两枚半块铜镜。铜镜一大一小,表面锈迹斑斑,细细看去,边缘的花纹竟出奇的一致。
薛祁寒盯着其中一块看了看,只觉眼熟,片刻,他忽然想起什么道:“是方才地上的那块。”
“不错”,苏桦琰说着,将它们沿着中间的裂痕合起,两枚碎片严丝合缝,竟真的拼成了一面巴掌大小的圆镜。
薛祁寒直觉这不是偶然,指着另外一块道:“这块你是从何得来的?”
苏桦琰道:“赵公子身上。”
薛祁寒一听,微微愣住:“姓赵的?怎会在他身上?”
“许是认为能保命吧”,苏桦琰将铜镜翻了个面,背面赫然是一面佛画。
不同于常见佛画的慈目庄严,肃穆神圣。这佛画里的佛像嗔目切齿,毛发尽竖,显然不寻常。
薛祁寒看了一眼,只觉眼熟,但想了半晌,也没想到是哪个,本以为是尊不为人知的野佛,谁料苏桦琰突然道:“身配化生镜者,诸邪尽退,虽说只有一半,但少说也有点用处的。”
“化生镜?”薛祁寒一脸不可置信,忙凑上去仔细看了看。
化生镜,是一百年前高僧泯仇所造。此人出身仙门,天赋极高,却一身反骨,不喜约束,等及弱冠之年,便自废一身修为脱离宗门。
脱离宗门后的泯仇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人们只道他行侠仗义,不幸遇害,结果大难不死,反倒还修了一身邪功。
说是邪功,其实就是依靠怨气修炼。泯仇堕入魔道,指责他,声讨他的人数不胜数,一场血腥惨案由此爆发。
到现在为止,对于那场血案,也没人知道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杀红了眼的泯仇冷静下来,只觉罪孽深重,自断一臂后便遁入空门,修身养性。他精研佛法数十载,最终得道。
而他的东西化生镜,历来被人们争夺个不休。这镜子随它主人,亦正亦邪,既可退诸邪,也可收妖魔。
退邪自不必多说,被化生镜揽入镜中的妖魔,有两种去处,一是在镜中世界洗尽铅华,去除魔性,回归本我;二是为人炼化,成为魔修提升修为的养分。
化生镜背后的佛画,是泯仇亲手所画,薛祁寒曾在书上见过,难怪会眼熟。
“你早就知道化生镜在这吧”,薛祁寒伸手拂过镜中的裂痕,抬眸道:“将白魂灵和厉鬼关在一处,让灵力与怨气相融,你想………修复它?”
化生镜特殊,不仅在于功用,还在于锻造过程,当年泯仇是在灵气与怨气极致融合之地,借助凶煞厉鬼与仙门灵器的助力造出了这件法器 。
现如今,灵力与怨气极致融合之地已相当难寻,但要修复化生镜,完美融合灵气和怨气的东西又必不可少。
若不是亲眼见到,薛祁寒压根不敢相信,一个依靠灵气生存的白魂灵竟也能吸收怨气。
苏桦琰这一系列的举动,说的好听点,是成全,但事实无非两个字:利用。
他利用了白魂灵的那份情,而且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他只是在赌。
若是赌赢了,就能修复化生镜,这只白魂灵也可以作为器灵,继续留存在化生镜中。
薛祁寒说完,屋内一时安静下来,片刻,苏桦琰唇角微勾,脸上一片柔和:“修复化生镜,是必须做的事。”
闻言,薛祁寒突然不想问苏桦琰为何要修复这镜子,生硬地转换话题道:“赵家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桦琰轻笑,指了指地上的厉鬼道:“阿寒不好奇它是谁?”
“呵,仙君方才说起那疯女人,是谁不是显而易见吗?”
说罢,不等苏桦琰开口,薛祁寒又道:“若我猜的不错,如今疯女人体内的,应该就是化生镜的镜灵。”
说话间,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薛祁寒转头的间隙,几人已经进了屋。
目光扫过人群,看到为首的那人,薛祁寒不由冷笑:“你当真是阴魂不散。”
“魔尊大人,话说倒了吧”,来人呵呵笑了两声:“阴魂不散的可不是我,而是你。”
“呵”,薛祁寒挠了挠脑袋,“这些天我们见了几面?一二三……”
薛祁寒掰着指头,数了没几个数,不耐烦地甩开手道:“嘶,记不清了,但好像每次都是你安阁主苍蝇似地围上来,怎么,刚好一点就急着找死?”
话音未落,一道剑锋忽至身前,薛祁寒不退不避,只等那人离得足够近了,偏头一脚踹开。
“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替你家阁主出头?”薛祁寒叉起手,看向对面安凌,“果然,只有废物才能教出废物。”
“哈哈,废物?”安凌笑得面目扭曲,“这个称呼不错,我喜欢”,说着,看向身旁一名弟子道:“你说废物好不好?”
见到安凌这般模样,那弟子的脸煞白无比,吞吞吐吐道:“阁…阁……主。”
安凌笑了笑,唰的一下拔剑刺出,剑身穿过那名弟子的胸口,透出后背,染血的剑尖直逼到另一人眼前。
看到这一幕,薛祁寒心感恶寒,不由握紧了手。
“话都说不清楚,果真是个废物”,安凌一下拔出剑,甩掉剑身的血迹,却不把剑收回,而是冲苏桦琰道:“化生镜,你拿不走。”
不等苏桦琰开口,薛祁寒笑道:“就凭你?”
安凌笑了笑:“若加上境阁的人呢?算算时间,他们也快到了。”
“呵”,薛祁寒叉起手:“那又怎样……”
“阿寒。”
薛祁寒下意识回头,只见苏桦琰向他伸出手,“过来。”
“我看我站这挺好”,薛祁寒没动,却没移开视线。
苏桦琰也这么看着他,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直到——
“喂喂喂”,安凌额上青筋暴起,“你们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