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薛祁寒醒来的时候,他的脖子还隐隐作痛。
那个杀千刀的苏桦琰,狗一样,昨晚疯了般咬他,直将他疼得晕了过去。
薛祁寒腹诽半晌,穿衣时摸了摸伤口,指尖蹭掉了点不知何时涂上的药膏。
凑近鼻尖闻了闻,还是上等灵药。
算那姓苏的还有点良心。
片刻,薛祁寒穿上鞋子,走出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桌旁喝茶的苏桦琰。
这人穿着一身白衣,却不是昨天的那件。
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捻着一颗棋子,慢条斯理地品,直到一盏茶喝干了,手里的棋还没摁下去。
忽然,海棠花树的枝条微颤。
一道人影闪到苏桦琰身后。
苏桦琰没有回头,也没有歪斜脑袋躲避几乎要削进脖子的匕首,视线依旧黏在书上,道:“阿寒······”
薛祁寒手拿匕首,刀刃贴近他的脖子:“闭嘴,本尊可不叫什么阿寒。”
苏桦琰放下棋子,轻笑道:“你当真要杀我?”
薛祁寒道:“不杀你,我怎么离开?”
“但杀了我,你也活不了”,苏桦琰扭头,不顾脖子上的匕首,“难道阿寒想与我一同赴死?”
“自作多情······”话说一半,薛祁寒回过味来,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你与我结了血契?”
没待苏桦琰回答,薛祁寒大笑起来,“你可知,我只剩一年寿命了。”
苏桦琰沏了一杯茶,道:“我知道。”
“你知道?”薛祁寒撤开匕首,“为了把我留在这,你竟然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苏桦琰笑了笑,将沏好的茶移到薛祁寒面前,“这是清明前的早茶,山下农家特意送的。”
薛祁寒端起茶盏,咕嘟嘟一口喝完,道:“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苏桦琰品了口茶,半晌才道:“长夙子卜的。”
薛祁寒疑惑:“怎么会,那小老头从来不会泄露别人的因果。”
苏桦琰似笑非笑,又将手边的黑色棋子拿起:“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
薛祁寒朝他面前的棋盘瞅了一眼,明显是个残局。
白棋对黑棋已成包围之势,黑棋要想破局,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端详了一会儿棋局,薛祁寒伸出食指,指在一个地方。
“这。”
苏桦琰没有犹豫,依言按下。
薛祁寒嘴角一挑,伸手朝旁边的棋盒拿出一颗黑棋,啪的一声按在了棋盘的天元。
“嘿嘿,赢了。”
苏桦琰审视一番棋局,很认真道:“如果白棋抢占了这个位置,黑棋又该如何翻盘?”
薛祁寒一屁股坐在石桌上,随手摘了朵海棠花,道:“那就不要让它发生。先发制人,不论用什么手段,谁占据主动,那个位置就是谁的。”
苏桦琰道:“但对棋局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薛祁寒道:“那就让它成为可能。”
苏桦琰听了,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薛祁寒奇怪道:“你笑什么?”
苏桦琰:“忽然想起从前有个人说过一样的话。”
薛祁寒:“谁啊?”
苏桦琰:“一位故人。”
薛祁寒没再问下去,他伸手拍了拍海棠树的枝干,顿时无数花瓣雨一样落下。
天边的夕阳渐渐西斜,跌进西边绚丽的晚霞中去了。
薛祁寒端着茶盏,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反正在魔界,也是整日混迹于酒楼,逍遥自在。
整个魔界除了死水,还没哪个不长眼的敢说他。
如今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他的身份摆在那不过是个威慑。况且仙魔两界之间赤地千里,魔界还有死水镇场子,不怕修真界要整什么幺蛾子。
现在唯一不明确的,就是苏桦琰想做什么。
如果他要自己死,大可不必与他结什么血契,从他目前的所有举动来看,真的只是为了将自己困在这。
薛祁寒想了一通,最后得出的解决方法是:
就这么耗着吧。
反正时间一长,总能瞧出些蛛丝马迹。
两人正品着茶,小院外忽然想起一阵嘈杂声。
薛祁寒扭头朝外望去,只见一堆人拥着一个怀抱小孩的中年女人,浩浩荡荡朝这边来。
苏桦琰站起身,缓步走到竹篱外,打开院门,刚步出两步,抱着小孩的女人就扑腾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苏先生救救我的孩子!”
女人哭嚎,眼泪似决堤的水泄了出来。
她身后站着的,好像是她丈夫的男人赶忙扶住她道:“这孩子两日前就开始昏迷不醒,到大夫那去看,只说治不了,后来一位算命老头说先生可以治,还请先生救救他。”
一堆人围在周围唉声叹气,嘴里不知说着些什么,叽叽喳喳得让人厌烦。
最后,还是苏桦琰安慰一番,才将女人搀扶了进来。
一堆人挤进小院时,才发现海棠花树下还有一人。
是个穿着花里胡哨,神情飞扬的青年,看起来很年轻,黑白分明的眸子瞧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中茶盏,晃晃悠悠地朝他们走来。
一村妇瞧着那人道:“这小伙子生得好生俊俏,怎么从未见过。”
“瞧他年纪与先生相仿,兴许是先生的朋友。”
······
薛祁寒走走近,只听一农夫向苏桦琰道:“近日怪事频发,晚上村中众人会去放天灯,为家人祈求平安,驱鬼辟邪,先生家中既然有客人,不如一起来,图个吉利。”
薛祁寒一听,简直要笑了,若他真的去了,还谈什么驱鬼,不招鬼才好。
苏桦琰冲农夫微微一笑,只道:“看他的意思”,便转身去瞧女人手里的小孩。
小孩看着不过三四岁,却面色乌青,印堂发黑,苏桦琰伸手谈探了探他的鼻息。
微弱得可怜。
女人哭道:“先生,我的孩子还有救吗?”
苏桦琰没说话,反倒凑过来的薛祁寒瞧了一眼,开口道:“放心,死不了,只是被鬼附身了。”
闻言,女人两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她丈夫扶住她,急道:“被鬼上身?可是这孩子一直呆在家里,哪里也没去啊!怎么就被鬼上身了?”
薛祁寒道:“你们家最近有没有来什么奇怪的人,比如化缘的和尚、道士之类的?”
男人思忖了半晌,才想起什么道:“有,不过不是和尚道士,是一个卖面具的小贩。”
众人听了,纷纷回忆起道:“我也见过,那人穿得好生奇怪,从头到脚用一个白布蒙得严严实实,脸都看不清。”
“是啊,他还问我他的面具好不好看,我没回答他,他还赖在我家门口不走,拿着扫帚赶他他才离开。”
薛祁寒叉腰,冲方才讲话农人道:“若你回答,今日你就不会好好站在这了。”
“怎么说?”众人纷纷问道。
薛祁寒道:“有一种鬼怪,名叫布袋伶,它们身上时常蒙着白布,手里拿着面具走街串巷,遇到人就要问面具好不好看,一旦被问的人回答‘好看’,它就会将手中面具盖在人脸上,最后导致的就是这种情况。”
薛祁寒指了指面色乌青的小孩。
“若是回答‘不好看’呢?”
薛祁寒道:“要是不好看,它就会将人的魂抽走,制成面具。”
人群中,一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走出,“这几日,村里好几个人得了失魂症,难道也是那布袋伶的缘故?”
薛祁寒道:“不错。”
“不过,既然布袋伶将面具贴在了他脸上”,有人指着小孩,奇怪道:“那他脸上的面具呢?”
薛祁寒啧了声,道:“自己不会动脑子想想啊,刚才都说了是鬼上身,那面具自然就是那个鬼变的啊。鬼也有脑子,它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地贴在人脸上,肯定在人身上藏着啊。”
女人哭哭啼啼道:“那怎么办?”
苏桦琰温声道:“将鬼唤出来,孩子便无事。”
有人惊诧道:“苏先生一介书生,怎么会唤鬼?”
“哎哎哎,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薛祁寒嬉皮笑脸地插嘴进来,“妖魔鬼怪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娇弱书生,那肉吃起来,一嚼一个香。”
一圈人信以为真,女人的丈夫更是跪下道:“若是要先生性命,此子不救也罢。”
苏桦琰朝薛祁寒看了一眼,轻笑道:“无妨,有人会。”
顿时,人们的视线全都转到了薛祁寒身上。
“倒也不是不可以”,薛祁寒挠挠头,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坛酒。”
这时,不知从哪钻出一个媒婆,拉着薛祁寒的手道:“小伙子,酒算什么,咱们村的姑娘都能任你选。”
薛祁寒任由她拉着,欣然道:“好啊,这院里正好少个与我聊天解闷的人。”
见状,苏桦琰微微一笑,冲媒婆道:“大娘,您就别费心了,他是断袖。”
薛祁寒一愣,继而恼道:“苏桦琰你——”
话音未落,媒婆登时松开薛祁寒的手,转身就走:“唉,这么俊俏的小伙子,竟然是个断袖……”
媒婆越走越远,苏桦琰转过头,瞧了眼薛祁寒,叹了一声:“真是可惜,这院中能与你说话解闷的,只有我了。”
薛祁寒正欲反驳,却见周围一众村民看着他,嘴里窃窃私语。有两个甚至挨到苏桦琰跟前道:“先生,你可得小心点,万一这断袖看上你了……”
“就是,先生长相这般英俊,他一定有什么心思……”
薛祁寒:……
这还有天理吗?!断袖是你们苏先生,怀有不轨的也是这姓苏的,说他是断袖,他不轨,简直是放屁!
“呼啦”一声,薛祁寒一脚踹开门,以示抗议,现在不揭穿苏桦琰是给他脸,这账以后慢慢算。
薛祁寒抱着孩子进屋,随后,苏桦琰也跟进来,设下了结界。
薛祁寒将孩子放在床上,伸手在他额头一点,低声道:“出来!”
顿时,一道黑影在幼童身上渐渐显现,但还是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薛祁寒心中有气,一巴掌狠狠扇过去,那道黑影顿时抖如筛糠,颤抖着从孩子身上爬下来,一直到薛祁寒脚边。
薛祁寒低头看了看,见它要往自己身上爬,还没来得及赶它下去,苏桦琰甩出手中长剑,将它钉在地上。
见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苦苦挣扎的鬼魂,薛祁寒赶忙走近,冲苏桦琰道:“小心点,这鬼有古怪,可别把它弄死了。”
“无事,没伤到它要害”,苏桦琰慢慢走过来,垂目看了看道:“它身上有指引符。”
指引符,一旦贴在身上,便可指引事物去到某个地方,或寻找某个人。
但前提是要知道那个地方,或那个人在哪。
薛祁寒一愣,屈指在鬼影脑门一弹,道:“所以说,只有人故意让这东西来的。”
苏桦琰点头,随手在鬼影身上一摸,果然摸出一张黄纸朱字的符箓。
符箓正面写着“昆吾山,落雁居”,背面写着“栖吾山”。
“栖吾山?”薛祁寒挑眉,“是那个山顶有尊大佛的栖吾山?”
苏桦琰道:“正是。”
薛祁寒道:“既然这鬼是从栖吾山来的,想必那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两人相视着沉默半晌,忽然,几声哭喊从他们身后传出。
薛祁寒回头一看,是那个幼童。
他正睁着眼睛望向他们这边,死死盯着地上的鬼魂。
苏桦琰走过去,摘下腰间的小木块,放在孩子胸口,很快,他就安静了下来,两眼一闭,沉沉地睡了过去。
薛祁寒站在原地,细细查看手里的指引符。
“昆吾山,落雁居”,山名,院名,那人了解得这么详细,很有可能是苏桦琰的相识。
但他为什么要派一只鬼影过来?
……难道是魔界的人?
薛祁寒越想越觉得那种可能性极大,看了眼苏桦琰道:“仙君在魔界呆了一段时间,应当不止做了调查我这一件事吧。说说,你和哪些人有联系?”
说着,他一步步逼至苏桦琰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瞧着他,似乎想从他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