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婉儿惊惧交加,只想赶紧离开,但云锦坐在椅中看书,丝毫没有离去之意。
她不敢先行离开,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琴弦,过了片刻,见云锦安静看书,她的心绪也逐渐平稳,琴音流畅地从指尖流出。
云锦听出来,她弹的是“空山残月”。此曲对技艺要求颇高,琴音又过于清幽哀怨,民间多不解其味,指其为靡靡之音。但此曲在高门望族间流传颇广,不曾想云婉儿竟弹得娴熟精湛。
“妹妹琴艺不凡,此曲甚是精妙。”云锦由衷夸赞。
云婉儿垂眸浅笑,慢条斯理说:“这首曲子原只留下半本残谱,后经瑞王耗费心力,亲自修补完整。夷陵城都没有曲谱,还是爹爹特意求了来,由母亲传授我的。”
云婉儿原存了炫耀之心,但云锦似乎并不介怀,出乎她的意料。她端详着云锦,晶亮眼里浮现些许好奇:“姐姐,你这些年去了何处?”
云锦低头看着书页,沉默良久方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爱说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呢!”
云婉儿好心关怀,却碰了一鼻子灰,赌气起身,迈着碎步飞快走了。
云锦懒懒地靠到椅背上,听窗外绵绵细雨声。
暮春时节,云雾山却不见晴日,笼罩在如梦似幻的烟雨朦胧中。
也是这样的阴雨天,白虎堂史堂主带七十二名少年少女来到思惘崖边,崖下,墨绿湖水深不见底。
史堂主指向悬崖,冷淡地说,都跳下去,爬到岸边就能活。
少年少女依次跳下,前面的二十三人,十一人爬到岸边,十二人消失在水中。轮到云锦,她的足尖悬在崖边,迟迟不跳。
史堂主等得不耐,指尖微动。飞刀划破空气的那刻,云锦紧闭双眼,纵身跃下。
冰冷腥臭的湖水灌进鼻腔口里,呛得她无法呼吸。她拼命划动手脚,却离水面越来越远。突然间,她停止了挣扎。但就要沉底时,水里突然出现一只手牢牢环住她的腰,带着她游向岸边。
云锦趴在岸边,吐得翻江倒海。直到黑色胆汁吐出来,仍觉得喉咙的最深处积着水。
她受了惊又着了凉,回去就陷入了高热昏迷,足足躺了三日才醒转。年底她领了第一个任务,开始杀一个又一个的人,终于爬到右使之位。但她时时感到发冷,哪怕是最炙热的日光也无法使她感受到暖意。
云锦徐徐闭眼,异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道深影。再抬眼时,眸里亮光尽散,充满了浓浓的寂寥。
她乔装成南楚的安国公主,嫁入瑞王府,耗尽心力给穆寒舟下了寒光散剧毒。逃走时,她跳入奔腾的泾河水里,躲过魔教的接应,历尽艰辛,舍了大半条命才回到云家。
此时的夷陵城外,到处都是寻找瑞王妃和寻找魔教右使的人,不见到尸首,他们绝不会罢手。而她不得不来初云山庄,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可她已没有力气再逃。
云锦无力地合上书,闭目沉思。
她必须得走。
一旦被查出魔教右使就是云家大小姐,云家将面临灭顶之灾。虽然他们之间并无深厚的情意,可她也不愿害了他们。
趁着还有转圜余地,走吧!
突然,云锦的眸中寒光一闪。她迅速起身,把书放回书架,快步出屋,关门的动作却缓下来了。
不远处的鹅卵石甬路上走来三人,一男二女。
云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关好门,她低下头,压住步伐从反方向离开。
“锦妹妹!”
终究晚了一步。
听到妍月的呼喊,云锦叹口气,转身走向他们。离得两丈远时,她极恭谨地退至路边。
妍月道:“锦妹妹,见过周公子。”
云锦恭顺地低下头,敛裙施礼:“民女见过公子。”
另一女子笑道:“早听妍月说锦妹妹不仅生得美,更有一副好嗓子。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锦妹妹的声音如冷泉击石,使人心醉。”
云锦心想她应该就是妍书了,忙谦虚道:“妍书姐姐过奖了。”
“免礼。”
周公子甚至没有正眼看云锦一眼,听她们寒暄完,方说了两个字,便抬脚从云锦的面前走过。
云锦求之不得,头垂得更低。
极轻极淡的伽楠香,随着他们离开消失在空气中。
云锦松口气,看周公子迈上云烟榭的青石台阶,妍月在他身后半步,伸出手虚扶着他。
电光石火间,云锦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方才是谁在抚琴?”
云锦刚要回答,突然想起离得这么远,她应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妍月高声问云锦:“锦妹妹,方才是你在弹琴吗?”
云锦也高声答道:“不是,是婉儿弹的。”
周公子没有说话。
妍月向云锦做了个告别的手势。云锦转身就走,她的心乱成一团,喘不过气来,只想马上离开这里,离开初云山庄。可她甚至不敢大口呼吸,迈着最得体最优雅的步子,缓慢地离开。
过了许久,久得云锦都忘了是什么时辰,她才回到凝香居。
玉竹坐在窗前,认真绣着一枚金累丝芙蓉花纹香囊。
云锦倚在窗旁,低声问:“玉竹,咱们相处了这些时日,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玉竹哑然失笑:“小姐,你怎么问这个?”
“你实话实说罢,我想听听别人是如何看待我的。”
“小姐很漂亮,肌肤白皙,声音好听……嗯……”玉竹歪头想了想,笑道:“小姐和二小姐、三小姐不太像,你们三个并排站在一起,都很漂亮,可我只想看你。”
“还有吗?”
“我听府里的下人私下议论,说他们见了你呀,不自觉就离得远远的……”
玉竹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你看起来柔弱,但其实不好欺负……哎呀我怎么越说越乱了!”
“罢了,我知道了。”云锦微微一笑。
她处处小心谨慎,但在魔教太久,身上的血腥气无论如何也去不尽。
她咬了咬唇,周公子……不,他是穆寒舟!
他双目受损却心细如发,她的气息,她的举止……哪怕稍稍露出个马脚,她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她连忙道:“玉竹,以后我的衣裳使莲蕊衣香熏久点,香囊里也多放些香料。”
玉竹笑嘻嘻答应:“奴婢晓得啦!”
云锦的心仍悬着,手指紧攀住窗边,抓得泛白却不自知。
大晟的好地方那么多,穆寒舟为何选中初云山庄?
因为这里常年阴雨天,还是他探查到她的行踪,故意来试探她?
不会!
云锦用力甩头,欲把这个念头从脑海里甩出去。魔教的朱雀堂尚未寻到她的踪迹,穆寒舟的影灵卫鼻子再灵,也不会快过朱雀堂。
但穆寒舟已来到夷陵,朱雀堂还会远吗?
云锦越想越心慌,早知穆寒舟来养病,她无论如何也不该回云家……她的心忽又悬起。穆寒舟体内的毒发作到何等地步了?他完全看不见了吗?是不是要日夜忍受锥心之痛?
她缓缓举起手,蒙住双目。
她背叛了魔教,武林正道也恨毒了她,如今的她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玉竹绣得眼睛疼,放下针线。她抬起头就发现云锦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忙上前搀扶:“小姐……”
她的手指触到云锦胳膊的刹那,云锦闪电般弹开,回眸望来。
玉竹大惊失色:“小姐,你不舒服吗?”
眨眼间,云锦眼底的浓浓雾气散尽,浮现轻柔笑容。
“我没事,就是方才想起母亲了,有些伤心。”
玉竹不疑有他,心疼地劝道:“小姐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云锦答应了,合衣躺下。
“姐姐,姐姐!”
“姐姐,你是不是见到周公子了?我刚才去云烟榭找本琴谱,却听说周公子在里头……咦,你躺下了?”
云婉儿的声音清脆响亮,云锦本就烦闷,听着更是难受,便下逐客令:“妹妹,我觉得累,想要安静地歇歇。”
云婉儿却坐到桌旁,正好玉竹兑了蔷薇蜜水来,她笑道:“我也喝一杯。”
她抿了两口,随即问道:“姐姐,周公子什么模样呀?多大岁数,俊不俊?”
“二十来岁,容貌出众。”
“唉~”云婉儿托腮叹息:“我今日别走就好了。”
“周公子觉得你的琴抚得不错,或许会见你呢,也未可知。”
云婉儿眼睛一亮:“真的吗?他夸我了?那我明日还要去抚琴。”
云锦微眯眼眸,望着她神采飞扬的面庞,感叹她时而刻薄时而天真,简直收放自如,自己要有她这本事就好了。
“你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明日弹哪首曲目为好。”
“别的不敢说,这抚琴我可不惧。谁不知母亲是夷陵名手,曾传授过县主琴艺的,我是她最得意的徒儿,何曾怕过谁!”
云锦仰面平躺,双手交叠放于腹部,闭眼说:“知道你琴艺高超,你快走罢,我真的要歇息了。”
云婉儿微笑起身,但望见云锦白玉般秀美绝伦的侧颜,不禁怔住,良久惋惜道:“姐姐,你如此美貌,却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样样不通,可惜了。”又长叹一声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