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枫秀没打算再回尽欢场。
既然不再滚利,老杜自个也能应付,横不必耗死在尽欢场了。
他在文人街转悠一圈,打算选一家瞧着顺眼了选块好墨。
买不着最好的,那就先买块比较好的。
剩下的拿去给阿月支摊子做生意也够了。
尽欢场,那鬼地方谁爱去谁去。
由于楼枫秀刚跟书斋老伯斗完气,但凡是个文人都看不顺眼,只觉得满脸通通写着迂腐可恶。
干脆离开文人街,打算改日换条街去选。
饿了,买点好吃的,先回南五里街跟阿月一起吃饭。
楼枫秀这样想着,又开心了许多。
走出不远,在街头看见一个熟脸,虽然一时没想起是谁,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认识。
之所以这么肯定,是因为那人脸上挂的印子,是他打人时候最常惯揍的位置。
那人鬼鬼祟祟,一路走一路找,寻到一个拐角,当场大喝一声,拽着一小孩便往街外拉。
“死崽子,往哪爬,不好好给我要饭,还敢跑,我看你倒爬的出这个城!”
小孩衣衫薄,脸冻的麻木,一条腿没有骨头一样拖在地上,拉出一溜脓血。
小孩光张着嘴流眼泪,嗓子哑的哭不出声,只发出咔咔的杂音。
“站住。”他喊住那人。
那人回头,一见是楼枫秀,连忙跪下磕头。“爷,爷,我在凑银钱了!您再准我几日!”
瞧他磕的熟练劲,楼枫秀才认出来,是那个前两天,他威胁要打断腿的男人。
“这小孩,谁家的?”
“我家的!”
他没理,问那孩子“你爹?”
小孩瞪着一双眼泪,望着他说不出话。
“你的腿,怎么回事?”
“他,他,他不小心摔断了!”
“摔断不去治,跑街上干什么?”
那人期期艾艾道“哪有钱治啊。”
楼枫秀一听就来气,抬腿朝他肩头狠狠踹了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又一把揪住领口,将人抡起来“他妈的你没钱是为什么?”
“别打,别打,饶了我吧爷,绕了我!”他嘴里苦苦求饶,却不想没等到熟悉的拳打脚踢,反而被一把扒掉了外身棉衣。
“爷,这,这大街上的......”
“闭嘴。”楼枫秀把衣裳盖到小孩身上,又往那人怀里塞了一包银子“给他治腿,剩下的,拿去还赌债。”
“谢谢爷,您真是好人,谢谢爷!”那人连忙跪好,又拉过断腿的儿子一块磕头“快过来,谢谢大爷大恩大德!”
“不用,滚吧。”
“好,好!”
那人麻溜抱上儿子滚了。
楼枫秀转身正要原路走,却看见老杜找来了。
“你来干什么?”
“你这么半天不回来,我肯定得找找,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我不回......”话没说完,楼枫秀恍然反应过来,钱全给了人,还上哪去支摊子。
一时觉得可惜,忘记这份工作带来的难捱,拐了话口便道“正要回。”
“那行,快走吧。”老杜暗暗舒了口气,随口道“刚刚那人是谁?我怎么瞧着眼熟?”
“是那个一天借了三茬银子,三百两全部输光的衰货赌鬼。”
“哦,我刚刚远远听着,他说什么谢?”
“他儿子腿摔断了,我拿银子给他带去瞧病。”
“你给他钱?”老杜惊道“你疯了吧?这是什么货色?你要是不想要,不如干脆去打水漂玩!”
“什么意思?”
“哎哟,你整天瞎慷慨,别废话了,快去追回来!”
天黑,那赌鬼走不多远,拐几个弯就不见了。
两人追的快,幸好看见断腿小儿远远瘫坐门外,否则还要好找。
赌鬼进了一扇说书唱戏的茶馆,门外只站两人,明面是间说书茶馆,这个点还灯火通明,没几个客人却敲锣打鼓唱的正兴。
“这是间地下赌坊,寻常人可不能进,得靠熟客引不算,赌资起码这个数。”老杜伸出个数来,可惜楼枫秀毫无概念。
“你怎么知道?”
“还有我老杜不知道的?你也知道,我之前想入白虎堂,找过几条门路,虽然没成,但是给他们干过点小活计。”
说到此处,老杜压低声音“当时来这运货,我就觉得奇怪,运来的东西贼沉,还蒙了黑布不让看,送到这里头,没见往哪出,竟然就没了,总之神神叨叨的。有一回说书的缺趟,去乾坤戏班请了戏子,我帮忙搭台,趁清早没打守,还给我摸到地下层了,你是不知道,那底下满地血,还有兽头人胳膊腿,小黑屋还关了好些野人个一样的!前两天白虎堂不是还总干拐卖人口的事吗?我估计都在这底下藏着,嘿,想想都后怕要不是我跑的快,我现在就跟你做不了兄弟咯!”
“那衰货就二十两赌资,也够?”
“怎么可能,安心在门口等着吧。你这钱算是沉水没听响,比打水漂还不如。”
果不其然,赌鬼片刻便被人抬着扔出来。
那赌鬼叫骂道“他妈的,老子光鲜的时候你们跟狗一样舔,老子现在不过时运差点,等老子东山再起,一举翻身,把你们挨个买了喂畜生!”
骂完了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血沫子,看见蜷在边口的瑟瑟发抖的小儿子,上前狠狠朝肚子踹了一脚“他妈的,一点用都没有,老子白吃白喝养你这么大,一文钱都讨不来,废物!”
骂的不够解气,身后忽然伸出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一回头,赌鬼脸当即跟见鬼一样僵。
“我让你带儿子看病,怎么,茶馆里头有大夫?”楼枫秀道。
“不是,爷,我讨口水喝来了。”
“没讨到吧?我这有水,跟我过来。”
“不不,不喝了。我这会,不......”
楼枫秀不听分说,揪住赌鬼衣领子就往巷子口拉,二话不说,一拳砸到脸上。
“你什么东西,敢骗我钱?”
“没骗没骗,爷,我正要去带他瞧病,真去!”
老杜冷笑“你带他瞧病?呵,不是你亲手给你儿子腿打折的?”
楼枫秀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明白。
“你打断的?”
“我,我不小心啊!我平时打,我婆娘都拦着,那天,那天,我婆娘不在,没人拦我,我不知道他这么不禁打......”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卖完婆娘不算,不惜打残亲生儿子的腿,扔街头卖惨讨钱给自己还赌债,难为你想的出这么丧尽天良的招!”老杜气的很,上前朝头踹了两脚。
“走。”楼枫秀却道。
“不打了?”
“脏手。”
“也是,呸。”
“借我几两银子。”
“干什么?”
“给那小孩。”
老杜叹了口气“秀儿,咱别管了,我看那孩子也要活不成了。”
“借不借。”
“借借借,你打水漂我也借。”
老杜递给他几两,楼枫秀出了巷口,去抱那赌鬼孩子,伸出手的时候,觉得不对劲。
那孩子睁着的眼睛,似乎不会眨了。
隆冬腊月,哈气成霜,而小孩的口鼻前,却没有热气。
老杜上前,摸了摸他的鼻子。
“死了。”
楼枫秀没说话,转过身,大步踏入巷口,把刚刚还嫌脏手的赌鬼拽起来,狠狠掼到墙上。
赌鬼刚挨的拳头还没缓过来,当即被撞的头眼昏花,星星没看完,陡然天旋地转,身上砰砰直响,每个拳脚都使了十成十的力,不顾死活下狠手。
那赌鬼哭嚎着求饶,却竟然仍大言不惭“他的腿不断,我的腿就要断。我腿断了,一家老小吃什么?啊!谁来养家?啊!”
“秀儿!秀儿!”老杜深知拦不住楼枫秀,直接抱住那赌鬼,挡在他身前“犯不着,你要为杂碎去吃牢饭呢?”
老杜挡的结实,赌鬼听他顾虑,立刻又硬气了起来“呸,假仁义!给那么点钱连翻盘都不够,门都进不了。凭你还想救人,你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敢换早些日子,给我舔□□都不要,你有本事就打死我!”
楼枫秀甩开人又要动手,老杜气急败坏道“你他妈的,别逼我给你磕头!”
楼枫秀只补了一脚,回过头,状似冷静道“你怎么不走?”
“你在这锤人起兴呢,我敢去哪?”
“你不是来找我回赌场的?这回不嫌晚了?”
“我......怕什么,你那群小弟兜着呢,缺咱俩人死不了谁。”
“不是。”
“不是什么?”
“他们不是我小弟。”
“啊,对,他们不配,就阿月配。”
“不是。”
“不是?”
“阿月是朋友。”
当天晚上,两人没回尽欢场,楼枫秀找了卖棺材的纸扎,买了口薄棺材。
“掏钱。”
老杜不情不愿“买张席就够了,人死如灯灭,大家也不熟,何必费那钱?”
“行,回头你死了,我连席也不给你买,直接扔野地里喂狗。”
“这话说的,那能一样吗?你是我兄弟,你死我肯定给你买棺材!还得最好的,金丝楠木的!”
虽然忿忿不平,老杜还是出了银子,出就出了,二人抗上棺材,他一路喋喋不休“这种事多了,你不想咱咋活的?你还是别发财了,省的整天光看别人苦,眼里连兄弟都没有。”
俩人扛着棺材到城门口,城门虽有门吏,但打守不严,塞了几钱,劳看城门的略开门滞留半个时辰,便到郊外随便找了块野地,给那苦命小孩埋了。
埋完了小孩,老杜要去东西楼接二撂子,问他要不要一起,趁好还没吃晚饭。
楼枫秀没心情,便回了老宅。
一般赌坊要开到后半夜,他今日回的早,三更前便到了。
回来时,只见萍姨坐在窗棂上,手里把玩着镣铐,而阿月坐在窗台下,正在为她双踝换纱药。
冬天伤口好的慢,换下的纱布吸饱了脓血,瞧起来触目惊心。
粉粉窝在窝里睡觉,听见熟悉脚步声,眼还没睁,便撒着四条短腿朝他猛然扑过来。
“小郎君回来啦。”萍姨道。
“我带了晚饭回来,在灶屋。”阿月道。
“好。”
阿月换好伤药,萍姨回了窗中。
楼枫秀打水,与阿月一起洗了手,而后走进灶屋,将温热的炉上的饭端出来,站在暖腾腾的炉子边,吃光粥饭。
出来打井水时候,见萍姨窗口敞开,冷风尚紧,他好心上前,随手合上。
转身进灶屋,打算洗澡,忽然听得窗响。
转身一看,萍姨推开窗户,朝他翻了个白眼。
“?”
好好好,算我多管闲事!
楼枫秀洗完澡进屋,阿月已经合衣睡下了。
他有许多话想要跟阿月说,譬如那个丧心病狂的赌鬼,譬如没能救下的那个孩子,譬如刚刚他好心关窗萍姨却翻他白眼。
譬如,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楼枫秀吹熄灯盏,躺下时,听到阿月声音“你今晚没来。”
“今晚有事。明天去。”
“祈爷爷带了本书,托我给你,他攒了几封信,等你来读。”
那糟老头子人权在握,七老八十,一只脚踏在坟坑里,楼枫秀老挨他揍,又没法还手,最怕见他。
此刻听来,反而生起怀念。
“哦。”
二人没再说话,楼枫秀却没睡意。
他懒散散打了个哈欠,黑暗里窥探着身侧阿月轮廓。
“枫秀。”
楼枫秀身子一僵,以为被发现,匆忙翻身闭上眼装睡。
“今日出了城?”
“你知道?”
“嗯,你鞋底沾了城外野地的黑泥。”
闻言,楼枫秀来了精神,也不装睡了,将身子翻过来,严肃道“我告诉你,你绝对没听过这种事!”
他一口气说了大半天,说他领了月钱,说他跟书斋老伯吵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