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旁吊着新鲜的红肉,叠着好几坛新酒佳酿。屋内几个寨主饮得酣畅淋漓,屋外则架着好几个火堆,众人三三两两地围着火堆,用刀割肉,撒些佐料,火堆上方飘出阵阵焦香。
苏平涉与瘦羊、苏子谦三人围着火堆坐成一圈,苏平涉将铁签翻转了一圈,亮晶晶的油珠坠入火堆中,火舌一下子舐到瘦羊的衣袖,惊得她跳将起来。
“苏平涉!你要烤肉还是要烧山?”
三人哈哈大笑。
瘦羊挤开苏平涉,一把夺过羊肉,怨念道:“嘿,这肉是我串的,到头来还得我烤。”
苏子谦无辜地看着她:“可是瘦羊……论心灵手巧,我和阿涉无人能及你。”
瘦羊任劳任怨地接过活:“哼,你嘴甜。也就阿涉吃你这一套,在苏镇时常常挨她娘和你娘的板子,也不见她放聪明些。”
听闻瘦羊提起苏镇,苏平涉心情复杂。
时日所去无几,却生隔世之感。
十几年记忆在短短几月之间被冲刷褪色,却又悄悄洗入了骨髓。
每每踏雪出山,她总觉自己在步向那日未归的故乡。
苏平涉苦笑道:“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火舌噼里啪啦的声音突然变响了。
苏平涉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们还见过娘他们,镇里的人吗?”
瘦羊摇了摇头。
她眼中黯淡,“我娘日夜酗酒,又常常打骂我和我爹。其实我早想离开苏镇,只是如今……”
苏平涉接过话,语气艰涩:“从未想过是被迫离开。”
气氛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往日的大雪再度覆上心头,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如此冰冷沉重。
沉重触底之前,瘦羊轻轻托起,道:“如今齐姜进驻,再寻不到往日踪迹。”
她转了一圈铁签,火堆发出滋滋的响声,“那句话叫什么来着,莫问归路?嗐,我也未去过私塾几次。”
苏子谦悄悄拽住了苏平涉的衣袖,轻声说道:“不求再见,惟愿平安。”
瘦羊手上一顿,没有抬头,语气平常:“是啊。不求再见,惟愿平安。”
苏平涉将目光从有些刺目的火堆移开,眺望向远方。
远方一片漆黑,树林的阴影在夜幕中轻轻摆动,午夜在一片寂静中悄然来临。
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夺过火堆上的肉。
沧合坐到瘦羊身边,含混不清地道:“娘她们在屋里喝酒,我出来透透气。”
苏平涉笑道:“行义庆功宴如何?”
沧合漫不经心地道:“庆什么功,里头的空气沉得压死人,我大气都不敢出!她们不像是把酒言欢,倒像是借酒消愁。”
苏平涉心知必是今日那些官兵递来请帖的缘故。
她上下打量沧合:“你倒是毫不忧虑。”
乐天派满不在乎的撕下一块肉:“怕什么,天塌下来有我娘顶着。”
看到对面两人齐齐白眼,连苏子谦都偷笑了一下,沧合找补道:“我话虽说得无赖,可事实如此。小事用不着咱们犯愁,大事咱们忧虑也不顶用。”
“说的也是,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咱们这些小卒冲锋陷阵。”
瘦羊挺了挺酸痛的背,躺倒在地上。
“爹的,当官的一个个道貌岸然,说翻脸就翻脸。现在倒好,咱们那些金子银子的,全都打了水漂!”
赤禾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哐的一声将碗掷在桌上,轻喘着气。
“老三莫急,新官上任到底也几月有余,我们打点好以后从来风平浪静。”桓夷摩挲着半满的酒碗,若有所思,“如今突然来此一茬,怕是有什么横生枝节。”
仲武缓缓开口:“莫非——是上头的意思?”
虽说苏镇天高地远,但毕竟上头变了天,难免会来些风风雨雨。更何况新来的县令她们也尚未摸清脾性。
桓夷摇了摇头:“不好说。说来也怪,官府的人只是来了一遭便走,说是讨伐不如说更像在应付差事。”
赤禾倾着身子,疑惑道:“不是因为有个丫头——阿涉?力大无穷慑退了她们……”
仲武笑了笑:“老三,若我和老二不在,你早不知被人骗了多少回。”
赤禾受了调侃,闷头喝酒。
仲武仰天长叹一口气:“眼下要赴的,怕是一场鸿门宴啊。”
赤禾:“帖言携亲眷前去。老大,务必多带几个姐妹以防万一。”
桓夷:“带几个姐妹一同赴宴,再另选几个机灵的事先混入城中,若有意外也可里应外合。只是……若县官真包藏祸心,恐不顶事。”
仲武苦笑:“事已至此,我命不由己。不过,”她转向桓夷,“若有变故,还请老二接管寨中事务。咱们那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姐妹,不可让她们身陷囹圄啊。”
她仰头饮酒,眼眶红了几分,感慨:“当初颠沛流离,麾下也不过二十几人,无所畏惧。遇到祸事?那便跑去另一个山头。如今在越岭安寨已近十年,寨中也有一百来号姐妹,早已不能说走就走,反倒被困此处。早该知晓,乱世求安本就是痴心妄想啊。”
赤禾声如洪钟:“老大,我与你是一同从石头村跑出来的,四处辗转,不就是为寻到一处安居之所吗?我赤禾从未后悔在此安家,有这十年的快活日子,死也无憾了!
仲武五味杂陈。”
说到底,谁愿漂泊?这十年远离战火,犹如一场幻梦。
只是梦醒时分,才惊觉扎根太深,无法抽身。
她饮一口酒,灼烧与燥热感贯通喉舌,心中却越发平静。
她莫名有所预感,或生或死,她们走不出越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