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已过,将至冬至之时。
满街的血色早已被冲洗干净,青石阶缝隙中隐秘的血迹也悄然覆上了一层薄雪。
大大小小的门户破败不堪,残存的门板上尽是数不清的划痕,瓦罐陶器七零八落地散在雪地上,敞着黑洞洞的口子,像是饱食黑夜吞不进白雪的野兽。
兵戈交锋声被远远赶出城外,只留下街上巡逻兵和过客马车发出的轻响。苏镇的镇民流亡各方,苏镇却疲惫地活了下来。
淮孝腹地已破,南义侯大军乘胜而去,下一道飞矢将直至淮孝咽喉。
苏镇镇民倾覆淮军的惊人传闻被每一个士兵津津乐道。
局中人却在一旁默默听着。
苏平涉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喧闹,站在陌生的街角,只觉得头晕眼花。
他们一直不敢回到苏镇。
方才,二人绕着苏镇走过了每一个角落,终于确认,他们再也见不到亲人朋友了。
无论是苏五味、苏福顺或是苏铜,她们都在那场动乱中尸骨无存,食肆和宅邸大多变作一片废墟。
苏平涉浑浑噩噩地从百味食肆旧址中走出,终于腿脚一软,默默拉着苏子谦坐在旁边不起眼的石阶之上。
她无神地望着刺白的地面,没了力气。
一切颠覆太快,她不知从何想起。
呐喊与痛哭似乎只适合上演在刚刚交战完毕,一地尸骸与狼狈之处,在一切痕迹都未打扫干净,一切情绪还能释放之时放声痛哭,将仇恨与不甘通通寂灭于此,再从头开始。
然而,在这车水马龙的街上,山崩地裂的痛苦显得格外不合时宜。从衣食无忧的日子来到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境地,迅速地仿佛是梦境的交接。
苏平涉脑中忽然疯狂地回想起此前看过的兵法。每一种都不断闪回在眼前,每一种却都救不了苏镇。
太小了。
她茫然地望着地面。
苏镇太小了。
只有曾经的淮孝侯才能决定是否弃城而逃,只有如今的齐姜侯才能养兵千日四处攻伐城池。
苏平涉打了个寒颤。
她没胆子苛责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便恨起饥饿战乱来。
忽然,她听到身边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是苏子谦。
无论是在雪山中磕的身上处处淤青,啃了半个多月干粮未沾荤腥,还是天寒地冻穿行于山林镇中,他一直不曾哭泣。
如今他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泄露出来,一下子软了苏平涉的心。
“……子谦。”
她转过身,将苏子谦拥入怀中,任泪水打湿棉服。
苏子谦让她觉得苏镇还没有死去。
忽然,几锭银子抛落在二人面前。
苏平涉一愣,继而迅速了悟,拿起银子。
半个月来,她与苏子谦在山中摸爬滚打,靠着蛮力打了些猎物,又凭着孙织给予的几锭银子在邻镇时不时采买些吃食,纵使省吃俭用,如今也坐吃山空。二人衣袍脏污,尘灰覆面,情态倒是像极了街边乞儿。
她抬头一看,只看得一辆马车匆匆驶过,锦帘一角正落下,可窥见一眼少年稚嫩的面容。
“熙儿!”
少年手一抖,放下帘子,心虚地看向车内端坐的父亲。
男子眉眼微蹙,轻斥道:“那些城中的庶民,何时要你来管了!”
少年不认错,倔强道:“书上分明写,天下之黎民百姓,皆是……”
男子打断他:“快莫说了。熙儿,你只是个少君,黎民百姓自有你娘和王上她们去管。更何况,天下不平,你投的这几锭银子,又抵得了什么呢?”
言罢,他叹道:“……叫你识文断字是为读书明理,修身养性足矣,你又何须像你姐姐们那样较真。”
少年低下头不语,眼神却四下飘忽,转而言道:“爹,我们行自虞城分明更近,为何要大费周折绕道苏镇?”
男子柳眉一皱:“你娘去接大人物,莫要追根究底。”
少年吐了吐舌,“哼……这也不让问,那也不让问。”
……
苏平涉只是坐在阶上,望着马车绝尘而去。
那马车锦装华盖,想必是齐姜来的新贵族所有。
“阿涉,我们去何处?”
不知何时,苏子谦已然止住了哭泣,抬起一张略微苍白的脸,眼睛大而有神。
苏平涉顿时语塞:“我们……”
“阿涉!”
正值迷茫之际,身后传来一道破锣般的声音。
这声音对于苏平涉与苏子谦而言可太熟悉了。
苏平涉猛地转过身。
“瘦羊!”
瘦羊穿着一身略微破旧的麻布衫,脸上脏兮兮的,但眼中光芒极盛。
光芒渐渐莹润,晕染成一边淡绯色。
“阿涉,子谦……你们也逃出镇子了?”
苏平涉手搭在瘦羊肩上,说道:“我们被大雪封在了山中,归时镇子已被封了。”
闻言,瘦羊神色一黯:“运道不错……”
可惜那几百生灵没有如此运道,埋骨于地长眠于此。
苏子谦见状忙道:“瘦羊,如今你在何处安身?”
瘦羊神色一变,竟有些忸怩起来:“我……你们在何处?”
“我们流浪已十几日,如今苏镇也已归新主,找不到什么好去处。”
言罢,苏平涉探究道:“你可是已安定下来了?”
“我——害,我们边走边说。”
瘦羊还要百般含糊,却又禁不住二人刨根问底,终于吐露实情。
“说起来……我们都与那越岭有几分牵扯!那日齐姜的军队入了镇,镇上军民互相残杀,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娘和我爹拼着命才送我出了镇。你知我平日不爱去私塾,唯一熟悉些的也就是深山野林,此前上山偶知有人居住,于是我便误打误撞投奔了她们。”
瘦羊说得模糊,苏平涉疑惑道:“这山中竟有他人居住?”
苏子谦却是一语道破:“可是官人们常道的贼寇?”
瘦羊叹了口气:“……子谦弟弟说得不错。”
她有些不安。
她们做了规矩本分的小镇庶民十几年,自小便听着官兵们剿匪除暴的言辞,牢记着官令条例,生怕犯了什么事,惹了那些士族大人招了杀身之祸。
如今骤然落草为寇,与匪盗为伍,一时间倒是无法坦然接受身份的转换。
苏平涉反倒接受良好,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她的肩。
“如今本就是乱世,是我们长居一隅,反倒软了脑筋。你看,我和子谦也无处可去……既如此,不若你为我们引荐一番?”
瘦羊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