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北发来了几张照片，下不来眼睛圆圆地看着镜头，那条没受伤的腿搭在笼子边。
下一张照片就是陵北伸出食指点在下不来的脑袋上，后者幽怨地放下了腿。
莫尘的眉眼不自觉染上笑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神奇的是，刚才他因为陆和蓉的话而压抑的心情，竟因为几张照片迅速转晴。
莫尘反反复复地翻看照片，然后全部保存了下来。
他这才注意到陵北还发了一段话，跟他详细说明了下不来今天的情况。
虽然陵北的语气官方且冰冷，莫尘甚至怀疑比医生说的话还要精炼，但他看着这大段的文字，无声地勾了勾唇，给陵北回了个“谢谢”的表情包。
大概又过了两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
很远就能看见朱玉英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望着马路上的车流。
她年纪大眼神不太好，等陆和蓉的车开到跟前才反应过来，赶忙让出停车的地方。
陆和蓉带了不少过年的东西回来，陆和奇和江风就坐在一楼嗑瓜子，压根没有一点想要出来帮忙的意思，他们嫌冷。
稀奇的是这次江风也回来过年了，莫尘以前很少在年关看见她的身影。
莫尘尽力拿了大部分，这样陆和蓉就能少拿一点。
朱玉英看着这么多的东西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她让莫尘先搬到楼上去。
莫尘来回好几趟才全部搬完，他直起身一看，外公外婆的房间里只有他刚刚拿过来的东西。
他转头看向躺在躺椅上抱着平板的陆一明，问道：“你们的年货呢？在三楼吗？”
陆一明的眼睛黏在平板上，头都没抬，很随便地说道：“我妈说了不用带。”
莫尘讽刺地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
就连莫尘都知道，陆和奇和江风每次回来都是空手，而外婆总是会偷偷把一些女儿带的东西塞给儿子。
莫尘收拾好后没在这个房间待太久，毕竟他跟陆一明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
他准备回他自己的房间，走到门口时正好被上楼的陆和蓉撞见，她皱眉指指他，压低声音说道：“别老是关在房间里，去陪你弟弟玩儿。”
莫尘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他在看平板，我陪他玩儿什么？”
陆和蓉：“你不用管他，你去边上陪着就行。”
莫尘：“……”
他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疑问咽下去，然后认命般回到外公外婆的房间。
陆一明只顾着打游戏看视频，莫尘回来后，他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对方。
莫尘坐在远一点的沙发上，不由地督了眼躺在那儿的陆一明，一些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他想起小时候胳膊上到处都是被陆一明掐出来的青紫痕迹，而江风只是说明明还小不懂事，不是故意的，外婆也认为明明不过是在闹着玩儿，莫尘是哥哥应该要让着弟弟。
最令莫尘感到寒心的是，陆和蓉根本没当回事，只是笑着对陆一明说了句“不能再掐哥哥了”。
从此以后，莫尘便知道不会有人站在他那边。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在乎了，但这件事一直像根刺横在他心里。
加害者和旁观者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唯有受害者记得真切。
晚上吃饭的时候，莫尘被安排坐在陆一明边上。
果不其然，陆和蓉和江风又因为钱的事情吵了起来。
莫尘垂眸默默低头吃饭，有过之前的经验，他已经不敢再说话。
陆一明看着平板慢吞吞地吃饭，碗里全是朱玉英和江风夹给他的菜。
或许是注意到了莫尘情绪的低落，朱玉英看了圈桌上的菜，伸出筷子却尴尬地顿在半空中，她忘了做莫尘爱吃的菜。
莫尘微微抬眸，抿了抿唇，刚想要开口就被陆和蓉打断。
陆和蓉从争吵中抽空对这边说了句：“妈你不用管他，他自己会夹菜，都多大个人了……”
她的话正合朱玉英的意，于是后者顺着往下说道：“尘尘啊，那你爱吃什么就自己夹。”
莫尘扯了扯嘴角：“好。”
吃完饭后莫尘终于能够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这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外公外婆一直给他留着，里面的陈设基本没变。
他洗完澡靠在床头，甩了甩半干的发梢。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中闪着点点繁星，不知怎么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最爱放的手持烟花。
一开始他总是不敢，害怕顶端炸开的烟花会烫到自己，后来外公握着他的手，一点点带着他克服恐惧。
可惜……今年见不到外公了……
莫尘有些感慨。
又快过年了。
到了大年三十，家家都是欢喜地忙碌着。
陆和蓉和江风难得没有争锋相对，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朱玉英一早就在做年夜饭的准备工作，陆和蓉带着她去街上买东西。
趁陆和蓉不在，江风敲了敲莫尘房间的门。
现在家里就这几个人，不管是陆和奇还是江风，对他来说都一样。
莫尘刚想让对方进来，忽地想起了车上陆和蓉说过的话。
他立刻站起身去开门，江风一边说着“尘尘舅妈打扰你一下”，一边提着手里的椅子进来坐下。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应该是不会走了。
江风拉着莫尘的手拍了拍，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先是问了他一些学习上的事。
莫尘老老实实地回答，既不显得疏离，又不会很熟稔的样子。
铺垫得差不多后，江风终于进入了主题：“尘尘啊，你妈妈……是不是很有钱呀？”
莫尘被她盯得有点不舒服，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说道：“舅妈，这个我不知道。”
江风：“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妈妈没跟你说过她每个月工资多少吗？”
莫尘：“……”
这个问题……他好像在朱玉英那里听到过。
他们果然都是同一个目的。
莫尘心中了然，但面上演技精湛，茫然和疑惑的表情装得惟妙惟肖。
他和江风简单周旋了几个回合，让对方没能从他嘴里问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江风微微翻了个白眼，随便寒暄几句就悻悻地离开了。
在房门关上的时候，莫尘大大地松了口气。
看来朱玉英和江风站在了一条战线上，她们不是想要陆和蓉的钱，就是想证明陆和蓉有钱，这样才能把外公的遗产全部留给陆一明，也就是进了江风口袋。
让莫尘没想到的是，外婆年纪大了，她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陆和蓉在打理，陆和奇跟江风从来不会过问，甚至好几次外婆生病也是陆和蓉在照顾，那两人连个电话都没有。
可就算这样，外婆还是帮着江风去算计自己女儿。
有时候莫尘也搞不懂，陆和蓉明明也是朱玉英亲生的，儿子和女儿的差别就这么大吗？
同样道理，儿子生的和女儿生的永远不会一样。
重男轻女似乎已经渗透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发不出芽，开不了花。
空气污染了河流，冲不走偏见，带不来希望。
本应是喜庆祥和的年夜饭，餐桌上总是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莫尘更是没怎么说过话，他一直在低头吃饭，不参与桌上的任何话题。
他感受不到一点年味，他只能感到压力。
如同嚼蜡。
见陆一明和莫尘吃得差不多了，朱玉英上了趟楼，手里握着两个红包走下来。
她先把一个递给陆一明。
陆一明眼睛一亮，拿到手的瞬间就迫不及待地拆开，数了数后失望地说道：“奶奶，就这么点啊……比去年还少……”
朱玉英嗔怪地笑笑，说道：“你奶奶现在不挣钱，就这些了。”
陆一明又把目光放在莫尘的红包上，若有所指道：“奶奶，两个红包是一样的吧？”
朱玉英：“当然是一样的。”
陆一明瘪了瘪嘴，没说什么。
莫尘站起身，双手接过朱玉英递过来的红包：“谢谢外……”
感谢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察觉手里一空。
陆和蓉直接抢走了他的红包塞回朱玉英的口袋，说道：“妈，都跟你说了不用给他准备，他平常都在学校用不到钱。”
朱玉英推开她重新把红包递给莫尘：“过年红包肯定要的，不能坏了规矩。”
红包在莫尘手里待了没两秒，就又被陆和蓉拿走了。
“要么就都给明明吧，”陆和蓉送到陆一明的手里，“你哥哥用不着，一会儿姑姑再给你微信转个红包。”
“谢谢姑姑。”陆一明耸耸肩，毫不客气地接过，还像取得胜利一样朝莫尘晃了晃两个红包，挑衅地昂昂头。
陆和奇见状总不能什么也不表示，于是他对莫尘说道：“一会儿舅舅舅妈也给你发一个。”
莫尘愣愣地看向陆和蓉，发现对方紧皱着眉，警告般轻轻摇头。
莫尘明白她的意思。
莫尘捻了捻指间余下的温度，笑着说道：“不用了舅舅，我确实……不需要红包……您给我我也不会收的。”
陆和蓉满意地对陆和奇说道：“你看我就说吧，他根本不需要，所以你们别给了，心意到了就行。”
莫尘附和着点点头，僵硬地坐下看着自己的碗，胃里一沉，仿佛装着无数根针，酸楚浸满了所有器官，又涩又疼。
他悄悄垂下手臂，死死地摁住胃，想要缓解不断涌出的酸涩。
莫尘找了个理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
幸好今天陆和蓉没空来管他，他能够喘口气。
莫尘曲起一条腿靠在床头，点开三小时前陵北发给他的照片。
他以为除夕这天陵北不会去的，没想到对方竟然和昨天一样，给他拍了好几张下不来的照片。
莫尘原本颓丧的心情在看到下不来可爱的样子后好了不少。
他不自主地用手指隔着屏幕碰了碰下不来的脑袋。
可是当他看见照片下面跟着的一大段文字时，没由来地愣住了。
陵北详细说明了下不来的情况，不止是伤口，还有饮食和其他方面。
莫尘不清楚现在自己是什么感觉，他心中荡起层层涟漪，咬住了下唇。
他落在键盘上的指尖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顿在半空。
敲门声把莫尘吓了一跳，他下意识摁灭手机。
门外传来朱玉英的声音：“尘尘啊，睡了没有？”
“还没有，外婆，您进来吧。”莫尘挪到床边。
朱玉英偷偷摸摸地走进来，关门之前还往后看了眼，似乎是害怕有人跟着。
莫尘疑惑地问道：“怎么了外婆？”
朱玉英：“我在躲着你妈妈，她没来吧？”
莫尘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朱玉英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迅速塞到莫尘手里。
莫尘看清后只觉得烫手，连忙想要还回去：“我真不用的外婆……”
朱玉英：“这不是我给你的，是你外公给你的。”
莫尘瞬间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眸望向朱玉英，却没有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点开玩笑的痕迹。
朱玉英接着说道：“你外公走之前说过，等一年守孝以后，一定要把这个红包在过年的时候给你。”
朱玉英：“他还知道你妈妈肯定不会让你收的，所以叫我偷偷给你。”
想到这儿，朱玉英叹了口气：“你妈妈呢，她这个人就是脾气倔，跟你外公一个样，她不会拿别人一分钱，也不会欠别人人情。”
朱玉英：“她知道我和你舅舅舅妈都没什么钱，就不让你收红包，你也不要怪你妈妈，她都是为了你好。”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莫尘垂下眸，默默握紧了手里的红包，就像小时候牵着外公的手那样。
朱玉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小小的房间又只剩下莫尘一个人。
莫尘关掉灯，却没有立刻躺下去，而是倚在床头，看向窗外。
夜空中烟花绽开，绘出喧嚣的斑斓人间。
这一刻的凡尘与天宫接轨，世俗随着火光划破长夜，璀璨耀眼。
莫尘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