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的保温杯重重磕在办公桌上，茶叶梗在杯底震了震。
“上周市赛的奖状还没捂热，”王磊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宋渝身上停留，“你就带头逃课？”
“我看你多少有点得意忘形了。现在知道你和第一名差在哪里了吗？”
宋渝盯着窗外被雪压弯的树枝，喉间滚出一声“嗯”。
“检讨，一千字。周五交给我。”
宋渝走后，王磊从办公桌里抽出两张试卷。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张并排摆放的试卷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宋渝的148分亮得刺眼，林菁的68分像团被揉皱的云。
“自己看。”
王磊的叹息混着枸杞茶的味道飘过来。
“我知道你敏感，有些话我不好说重。”王磊的圆珠笔在“完形填空”错的区域画了个圈，“但宋渝能放肆是因为她有资本，你呢？她就算现在翻墙去逃课，也改变不了她获得全市第二名的事实。”
“她确实有很多问题。但有一点，她比你们都清醒——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放纵，什么时候该收着。”
“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在宋渝身上学点好的。逃课…对于宋渝来说没什么，可是对你来说……”
林菁揪着衣角，看见王磊把自己的卷子向前推了推。
“下周期末考，我希望你能够达到及格线——若没有的话，我只能叫你家长来一趟了。”他顿了顿，保温杯“咔嗒”一声合上，“和她一样，一千字检讨。回去吧。”
—
晚自习的灯光惨白，林菁盯着英语试卷上鲜红的68分，铅笔尖在“完形填空”的选项上反复描着B，又涂改成C。草稿纸干干净净——往常那里早该画满了涂鸦。
宋渝的笔突然戳过来，笔帽在她手背留下个浅浅的印子。
“错了。”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薄荷糖的凉意，“这道题选A。”
林菁没抬头，橡皮擦在试卷上机械地摩擦，纸面渐渐发毛。她想起老王办公室里飘着的枸杞茶味，那句“不及格就叫家长”像块冰，一直硌在胃里。
宋渝突然扯过她的试卷，铅笔在题号上画了个圈。“教材有原句。”
林菁愣了下，“怎么，”宋渝的声音突然轻了几分，“被老王说几句就受不了了？”她转着笔，笔尖在灯光下划出银色的弧线，“后悔跟我逃课了？”
林菁摇头，嘴角扯出个生硬的弧度：“他说...期末考不及格要找家长。”
宋渝噗笑：“你是小学生么？还担心这个。”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他不会的。”
她想起上周帮老王整理学籍档案时，无意间瞥见的那页纸——“领养关系”四个字被印在父母签名栏旁边，格外刺眼。
她知道，老王肯定也知道。
“他不会的。”宋渝重复道，“老王最擅长虚张声势。他以前不是经常因为我上课睡觉而说要找我家长么，结果呢？”
“再说了，”宋渝突然凑近，薄荷味的气息拂过林菁的耳尖，“你怎么不看看你同桌是谁。”
她扔给林菁一本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字迹，凌厉而工整，像是宋渝这个人一样——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条理分明。重点用红笔圈出，易错点旁边还画了小小的警示符号。
“其实，英语提分并不难。”
林菁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听身侧的宋渝开口，“要不打个赌？”
只见宋渝半托着下巴，嘴角上扬。
“我赌你能过。”
/
宿舍里暖气罢工的第三晚，宿舍玻璃窗上结满了冰花。
上铺的宋渝突然掀开被子，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紧蹙的眉头。
“收拾东西，”她声音里带着未醒的沙哑，“去我舅家。”
林菁坐在桌前做题，她搓着掌心，“现在？”
“现在。”
学校宿舍供暖不足，许多学生都搬离了寝室。
她们锁门的时候，听见走廊路过的女同学抱怨：
“前阵子是饮水机，这回又是供暖出问题，下次是什么？难不成要停电？”
“洛中就学习管得严。其他的怎么不管管？”
登记离校时，宿管阿姨的收音机里正播报寒潮预警。
路上，林菁拽着垂下来的书包带，问：“我们是不是太唐突了？”
“没人在家。那两个小鬼住校，周末才回来。”
雪夜的路灯像被冻住的月亮，宋渝走在前面踩出深深的脚印。
—
淋浴室传来水声，是宋渝在洗澡。
林菁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宋渝的英语笔记。
她盯着不时振动的手机发呆，屏幕停在与林母的对话框上。
编辑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像她起伏不定的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宋渝的声音从耳后响起，林菁转身时胳膊不注意碰倒了方才宋渝放在桌上的水杯。
水杯倾倒，澄净的水流瞬间漫过笔记纸页。
话卡在喉咙里。宋渝的手已经压上笔记，指尖迅速拈起湿透的纸页。水珠顺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滑落，在桌面上溅开细小的花。
被打湿的部分不是很多，林菁放下手机正准备抽纸去擦，忽然听宋渝道，“这部分，”宋渝的指尖点在晕开的水痕上，正好是林菁上次考试错过的知识点，“会了？”
林菁盯着她湿漉漉的睫毛。水珠从发梢滴落，在笔记上又洇开一小片。
看着她的怔神，宋渝从作业本中抽出草稿纸，拍了拍凳子，示意林菁坐下。
“坐下，我教你。”
“虚拟语气三大考点，记好。”她的笔尖戳着纸面，“第一，与过去事实相反...”窗外的路灯突然亮起来，将宋渝的侧脸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所以这里要用had been，明白了吗？”宋渝的笔尖停在纸上，墨水晕开一个小黑点。
林菁点点头。那些被水晕开的字迹在纸上舒展，就像某个瞬间突然清晰的语法规则。
从那之后，林菁经常会向宋渝请教题目。
宋赴实蹲在门边，眼睛贴着门缝。暖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细细的金线。
“哥，”他拽了拽宋赴诚的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她们又在讲题。”
宋赴诚弯腰看去。书房里，林菁的笔尖悬在草稿纸上迟迟不落，宋渝的钢笔已经不耐烦地戳了过来，在纸上点出几个墨点。他看见宋渝的嘴唇动了动，林菁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夜路上突然被手电筒照亮的玻璃珠。
宋赴诚抱着游戏机，抬头看了一眼。
他忽然道：“上次小渝姐摔的那根钢笔你还记得吗？”
“我知道！是小渝姐把你游戏机没收那次。”
“……”
前些天宋渝教他英语，气得宋渝把她最宝贝的钢笔摔了骂他“蠢货”。
而今天上午，他看见那只钢笔出现在林菁的手中。
“那只笔在她手里......”宋赴诚轻声道。
宋赴实眨了眨眼。
“因为小渝姐姐喜欢她。”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孩子气的笃定，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喜欢她。”
/
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走廊里，冷唯唯抱着一束白色马蹄莲，站在护士站前核对病房号。
“7012号房，右转尽头。”护士头也不抬地说道。
冷唯唯转身，余光却瞥见登记簿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的脚步忽然顿住。
她没有直接去7012病房。而是站在7013病房前踌躇。
刚推开门，她便听见东西摔碎的清脆声音。
一个瘦削的背影坐在床边，长发凌乱地披散着。
是韩思芮。
她的手腕上缠着纱布，正在试图捡起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护工匆忙跑进来：“这个我来......”
“韩思芮。”冷唯唯唤她。
韩思芮愣住了，她抬起头，目光与门外的冷唯唯相对。
“……你怎么在这？”
“给你发信息不回，”冷唯唯大步走进来，把马蹄莲重重放在床头柜上，“玩失踪很好玩？”
韩思芮的睫毛颤了颤，目光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腕上：“手机...摔坏了。”
护工识趣地退了出去。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点滴瓶里的药水在无声坠落。
冷唯唯盯着地上折射着阳光的玻璃碎片，突然蹲下身一片片捡起来。
“医生怎么说？”她问。
“老毛病。”韩思芮轻轻拉下袖口，遮住了纱布。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明亮的线。
“思芮？”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门口传来。冷唯唯转头，看见男人提着保温饭盒站在那里，浅灰色风衣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爸。”韩思芮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却又很快黯淡下去，“您怎么来这么早，不是让你在家多休息会嘛。”
“在家也是待着。”韩父关上门走进来，目光落在一旁的冷唯唯身上，问韩思芮道：“你朋友？”
“嗯，是我室友。”
韩父朝冷唯唯笑了笑：“小姑娘长得真漂亮。”
他拉开板凳坐下：“你妈妈今天去参加烘焙课了，说晚上带提拉米苏来看你。”
韩父的声音在病房里轻轻回荡。
提拉米苏。
冷唯唯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她抬头看向韩思芮，对方摇摇头，正对她露出一个苍白却平静的微笑。
消毒水的气味在某一刻变得浓烈，冷唯唯的喉咙发紧。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先走了，”最终她只能仓促地站起身，“我妈还在7012等我。”
韩思芮的目光追着她。
“明天再来看你。”冷唯唯压着声音，指尖在门把手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关门的瞬间，韩思芮的咳嗽声从门缝里漏出来，像一把钝刀划过心脏。冷唯唯站在走廊上，盯着墙壁上那个鲜红的“7013”，数字在她视线里扭曲变形。
妈妈的病房永远安静得像凝固的时光。冷唯唯机械地拧开保温桶，开始今天的喂食。
“妈，”她忽然开口，声音发哑。
“我有个室友。最傻的那个。”
7013病房突然传来一阵笑声，韩父温和的嗓音隐约可闻：“...三层夹心的...”
冷唯唯的手抖了一下，水珠落在妈妈苍白的手背上。
“她住进7013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病房里。
她在病房里待了太久，她知道。
7013，这个病房——进去的病人，都是活着进来，死了出去。
自她见过的，无一例外。
/
期末考结束后的宿舍空了大半，行李箱的滚轮声在走廊上渐行渐远。林菁蹲在地上收拾行李，余光瞥见韩思芮的床铺——被褥整齐地叠着，枕头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仿佛从未有人睡过。
韩思芮自从离开的那天起就没再联系她了。
后来是听冷唯唯说，她手机摔了。
她动作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摸向书包夹层。那本包着牛皮纸的小说还在，边角已经发软了。
“前些天暴雪封路...”林菁轻声自语，“年后去看看她吧。”
公交车上暖气不足，车窗结满冰花。
父亲上周转账的记录还躺在手机里，除此之外再无联系。
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生涩的声响。门开的一瞬，林菁怔在原地——
林恩前正蹲在客厅逗一只小黄狗玩。小狗吐着舌头，尾巴摇成虚影。听到动静，林恩前头也不抬，手指深深陷进小狗蓬松的毛发里。
“……哪来的狗？” 她问。
沉默像冰层般蔓延。
林恩前蹲在地上没说话。
林菁默了一会，转身放好行李箱。
“妈妈不是说，”她声音很轻，“你对动物毛过敏么。”
“她说你就信？”林恩前突然开口，声音像刺般尖锐，“她让你别回来你不照样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