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玉简飞出,第一关当夜便启。
灵剑宗后山,苍松古柏环绕,一座小小的石台上,一盏心灯静静悬浮于虚空。
心灯无芯无火,只靠照映心神而燃。心若不定,灯焰便暗;心若动摇,灯焰便灭。
夜色沉沉,月华如练。
萧景焱静静立在心灯之前,一身素衣,背影削瘦挺拔,整个人沉于夜色之中,如孤峰立雪。
顾清尘负手立在几丈外,偏头望着他,眉目微弯,笑意若有若无。
“心试啊……”顾清尘似笑非笑地自言自语,“景焱啊景焱,你倒真是,比我还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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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核并不是只有站在那里那么简单。
一盏心灯,看似静谧,实则处处杀机。
灵剑宗早就动了手脚——
当灯火初燃时,便有幻境悄无声息地渗入心神。
若心境不坚,便会陷入执念,挣脱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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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焱眼前光影一晃,天地陡然一静。
再睁眼时,竟已身在灵剑宗旧日的小院中。
四周蝉鸣阵阵,蝉声清脆,透着盛夏午后的慵懒与安宁。斜阳从竹林间斜斜洒下,碎金般铺满青石小径。院中一张旧木石桌上,摆着一盘新蒸好的桂花糕,香气清浅地弥散在空气里。
江玄策着一袭浅色短衫,正笑着冲他招手,眉眼弯弯,叫他快些过来尝一口。
那笑容太过真实,连同蝉鸣与桂花香,一同将人包裹进了那个未曾破碎的夏天里。
——少年时的他们,修为尚浅,心无旁骛,日子简单而温暖。
只要踏出一步,他便可以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没有仇怨,没有试炼,没有无法挽回的痛。
一时间,连呼吸都似乎变得轻盈。
然而,萧景焱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垂眸,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指节早已被岁月和刀剑磨出浅浅的茧痕。
这些伤痕,不是幻境能抹去的,也不是回头路能治愈的。
少年之时,他曾以为可以握住很多东西——亲人、友情、门第荣耀,甚至整个世界的温柔。
可最终,他只握住了一样东西。
那就是——
那个总是懒懒散散、却在他每一次绝望边缘出现的人。
那个总是嘴角带笑、把所有锋芒都藏在心底,只把温柔给他看的人。
顾清尘。
这世间的一切温暖旧梦,终究抵不过那个人一个回眸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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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底浮现出一瞬的温软,转瞬即逝。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萧景焱微不可察地抬手,指尖一划,虚空破碎,如镜面崩裂。
院落、斜阳、蝉鸣、桂花糕……一切化作光屑,在风中湮灭。
心灯焰光微微一颤,像是感知到了幻境被破,摇曳了一瞬,却稳稳燃烧在夜色里。
萧景焱收回手,目光冷静而清醒。
——他不是不怀念。
只是,他已经不会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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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幻境再启。
夜色浓重,心灯微燃,焰心清明如豆。
就在这份极致的安静中,幻境悄然渗透。
这一回,立在萧景焱面前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少年模样的顾清尘,着一袭白衣,衣摆微扬,神情清冷而矜傲。
他手中拈着一支素色横笛,指骨纤长,修长如削。月光下,少年眼眸半垂,眉梢眼角俱是懒散的冷意。
他远远地看着萧景焱,目光里却带着一点模糊而遥远的疏离。
“萧景焱。”
幻境中的顾清尘轻轻开口,声音低缓得仿佛裹着一层薄雾,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的。”
他语气平淡,却像落雪一样无声刺骨。
“人心易变,你不会为我停留太久。”
他垂眸,声音低到仿佛只剩气息:“你很快……就会忘记的。”
说着,顾清尘微微抬手,向他招了一下手,动作带着令人心碎的温和。
“来吧。”
“向前走一步,我给你自由。”
声音温柔得近乎诱惑,像深夜最甜腻的梦魇。
仿佛只要踏出这一步,他便可以挣脱所有沉重,可以获得一个干净明亮的新生。
没有牵绊,没有试炼,没有未来那道难以跨越的风雪。
只要走过去,只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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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焱指尖微动,眼神却缓缓沉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少年,眸色如沉夜中的剑锋,一寸寸冷冽起来。
——这不是顾清尘。
真正的顾清尘,从不低声劝诱。
真正的顾清尘,从不许诺自由。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谁为谁放手,而是——
认定了,便绝无后退。
哪怕天地倾覆,哪怕众生为敌。
哪怕一生困顿沉沦,哪怕前路只有无尽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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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焱没有说话。
他只是抬手,衣袖一拂。
动作简单而干脆。
“哗——”
幻境如薄冰裂碎,顾清尘的身影随风而散,连一丝叹息都未曾留下。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
心灯火焰微微摇曳了一下,却很快稳定下来,燃烧得更加明亮而坚定。
仿佛回应着他那一颗,从未动摇过半寸的心。
远远的,立在山坡上的顾清尘轻轻偏了偏头。
他看着心灯未灭的光,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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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最后一试。
夜色如墨,山风猎猎。
心灯在黑暗中燃烧成一簇微光,孤独而坚韧。
这一夜,幻境悄无声息地再次展开。
这一次,迎上萧景焱视线的,是——他自己。
少年时的自己。
那是一个血与泥交织的世界。
四野皆战,血色漫天,尸骨成山。
泥泞中,破碎的剑,折断的旗,呼啸而过的利箭,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刺破耳膜。
少年版的萧景焱跪在泥地里,浑身是血,手中长剑断成两截,呼吸微弱而急促。
他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似是负伤,亦或是早已精疲力尽。
他抬头,在苍茫风雪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远远的。
——顾清尘。
孤身一人,立在风雪的尽头,白衣猎猎,背影疏远而冷清。
他没有回头,只一步步,缓慢地,向着更深的风雪走去。
仿佛那是他注定要独自穿行的荒原。
**
只要——
只要他喊一声。
只要他奋力追上去。
或许就能再次牵住那只温暖的手。
或许,一切还能像从前一样。
只需要,迈出一步。
只需要,开口。
——只要,他动了心。
**
萧景焱指尖微微蜷起,指节因力气太重而发白。
耳边是无边的风声,是箭矢穿空的尖啸,是战旗在绝望中撕裂的哀鸣。
可他静静地站着,血染衣衫,泥沾眉梢。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
动作沉稳而安静,似乎每一寸血肉都在抗拒着地面的泥泞。
身上是未干的血,是还在隐痛的伤口,是曾经无数次濒死挣扎的记忆。
但他直起腰杆,挺直肩膀。
一步、一步——
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去。
**
他没有追。
没有喊。
没有伸手去抓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因为他知道。
真正的爱,从来不是苦苦追逐。
不是在风雪中跌跌撞撞地向对方奔赴,求一个停留。
而是——
并肩而行。
是无论风雪有多大,路有多远,他都能稳步走过去,走到那个在等待自己的人身边。
不是乞求,不是依赖。
是站在同样高度的并肩,是无言之中坚定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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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猎猎,天地俱寂。
少年身影逐渐在风雪中模糊,最终如水面上的倒影一般,缓缓碎裂。
幻境崩塌。
夜色重新归于寂静,只有心灯焰火,在沉沉黑暗中微微一跳,随后燃烧得愈发明亮旺盛。
像是一颗心,经历了最深的黑夜之后,依然选择了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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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顾清尘负手立于松林之下,静静地望着那盏心灯。
一夜风雪,吹乱了他的发丝,却吹不乱他眼底那份悄然滋生的笑意。
——小景焱。
——你真是,让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更贪心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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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东方微微泛白。
心灯稳燃整整三天三夜,无一丝摇曳。
远处观礼的段宗主袖中微不可察地一动,眸光深处终于浮出一丝凝色。
——第一关,过了。
但这不过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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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尘倚在松树旁,看着那心灯依旧燃烧着,眼角眉梢皆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啧,景焱啊。”他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点淡淡的自豪和无奈,“你真是,比我还固执。”
然后他扬了扬手中的笛子,笑着自语:
“不过也好……省得以后天天想着把你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