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华熙离开了许都。
禹以后的统治者,对她尊敬有余、亲近不足——
夏商周三代,她被捧上神坛。
春秋战国,似仙近神的灵感到茫然。
她该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
生不如死的疼痛控制着她,隐隐约约的执念驱使着她——
去到一个国家,一段时间后离开,去往另一个国家。
每个统治者都给予她最高规模的待遇,她浑浑噩噩,走走停停,不知目的……
这次不一样。
离开许都时,华熙如是想。
她要去南方看看。
……倘若炎黄未逝,假使尧舜仍存,华熙会自豪地告诉他们:“比起上一个乱世,我成长了很多。”
但没有倘若,亦没有假使。
……将她当做孩子疼爱的人,一个都不在了。
*
行至荆州时,华熙见到了刘备。
她对他印象不浅——因为他身上与刘邦相似的游侠气质。
……
刘邦曾到咸阳参加徭役,其间任意观览,望见了始皇帝的车架。
他震撼于那种气势,感慨“大丈夫当如此也”。
一只手掀起车帘,车内的少女投来漠然的一瞥。
目光扫过他,不做任何停顿地向前看去,复又收回视线,放下车帘。
似乎只是心血来潮、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外面。
车架远去,刘邦站在原地,心如擂鼓。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刻入脑海,挥之不去。
历史的绵亘,时光的悠远,烽火燃起又熄灭。
秦王扫六合的凛凛威势,政治经济大一统的丰功伟业,六国之人尚未完全臣服的暗流涌动。
凡此种种——
这就是,秦啊。
……
公元前207年,刘邦率军,先于各路诸侯到达灞上,子婴于轵道旁投降。
乘素车,驾白马,丝带系颈,手捧玉玺。
一身帝王衮服的少女站在他身侧。
于秦朝灭亡之际,穿上祭天地宗庙时的正式服装……
国灵的心思,真是……
华熙看向他:“是你。”
刘邦讶然:“你记得我?”
华熙颔首。
她向前一步,无声地选择。
刘邦瞳孔微缩。
“项羽的兵力远强于我……”
“你会赢。”
简单的三个字,却含着难言的力量。
刘邦抑制不住地笑了。
“是啊,”他凝视着那双眼睛,那双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的眼睛,“我会赢。”
到那时,给她取什么名字好呢?
……
“汉——”
案后的少女抬起眼眸,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来者,琥珀色的瞳孔毫无波澜。
刘邦将盛着狗肉的青铜鼎推到她面前:“吃吗?”
她淡淡道:“我无需进食。”
刘邦不在意地“哦”了声,很自然地坐到她旁边:“那我吃。”
她看着刘邦:“子房呢?让他来陪我下棋。”
刘邦嚼着狗肉,声音含混:“跟赤松子云游四海去了。”
华熙微微蹙眉,看向他的眼神带上一丝似有若无的谴责。
刘邦顿觉冤枉:“他自愿的!”
华熙冷淡地“哦”了声。
刘邦咽下口中的狗肉:“你想要下棋,我可以陪你。”
“你不行。”
华熙语气轻缓,声音平静,表达出的含义却十分犀利:“我要的是和局。”
刘邦:……
他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不就是和局吗?
他……
他真的不行。
三局三胜,华熙推开手边的白子:“没意思,不下了。”
刘邦眸光一动:“我们比别的吧。”
华熙疑惑:“什么?”
刘邦换了个坐姿——虽然换与不换都是一样的吊儿郎当:“斗鸡?博戏?”
“……我为什么要和你比这些?”
刘邦振振有词:“构成你的是什么?帝室公卿?文武百官?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天下万民!”
“这些东西在民间都很常见,你怎么可以不擅长?”
华熙迟疑了。
“……是吗?”
刘邦点头,语气笃定:“然也!”
这副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华熙陷入了沉默,几秒之后,她略显纠结地道:“那,比一下?”
刘邦喜笑颜开:“来——”
这一回,三局三胜的变成了刘邦。
“……”
华熙沉默,华熙拧眉,华熙思索,华熙恍然大悟。
她下颚微抬:“再来!”
——礼仪之邦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
刘邦是一位很厉害的皇帝。
既能安居市井,又能端坐庙堂,用人之明、为政手段亦无需多言。
对华熙来讲,最重要的,是他日复一日的「靠近」。
由秦至汉,四百余载的光阴,多少人秉持着类似他的态度,让她一步一步,重归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