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卢桑总是浅眠,饶是入眠后也多生梦魇,梦中不时会出现当年还在长安时的故景,那时卢温还活着,每日下朝回来都会先去卢桑院中,见卢桑拿着书册在看,温和地面容上浮现一抹笑意:
“看来咱们家是要出一位女夫子啊。”
而每当这时,卢桑都会将视线从书册上躲开,看向屋门处站着的人,扬唇道:
“阿父这是在取笑女儿?”
“为父可没这么说。”
卢温了解这个女儿,自幼性子安静,且对闺那些女红之事毫不上心,反倒是颇爱书册,一旦进了书房,多半是一整日也不出来,如今自己这里的半数书简,都已被其看完,也不知是否冥冥中注定,这个女儿,很像自己。
“桑桑,休息片刻吧。”
缓缓来到卢桑身边,卢温将拿过卢桑手中书简,伸手将人拉了起来后,径直拽出了书房。
卢桑被父亲拽着,当下不免好笑,知道父亲是想让自己多走动,于是也未挣扎,任由其将自己带到院中,而后来到那棵槐树下。
这棵槐树是卢桑出生那年所栽下的,如今却已然挺拔扎根于屋院之中,枝叶如漫天星联般铺展于空中。
四月的槐花开得正茂,似粟米般紧贴挨一起,散发着极淡的幽香,卢桑见状笑着道:
“槐花眼看着开起来了,阿父,明日我们吃槐花糕吧?”
卢温正打量着四周,敷衍着应了句“好”,而后抬脚往一旁石阶处而去,片刻拿了一把铁铲过来,待来到卢桑站着的地方,虚抬手臂让卢桑站开,口中道:
“桑桑,你先挪开。”
卢桑虽不知父亲这是要作何,不过还是听话地挪了脚步,而后与卢温一同蹲了下来,看着卢温用铁铲将地面挖开。
半晌后,铁铲像是敲在了一硬物上,卢温见状连忙停手,将铁铲扔到一边,徒手往面前的坑中探去,在探到那物后扬唇,眉眼处的褶皱在日光照拂下像是湖面波光,双手将埋在土里之物抱了出了,小心地放在一旁空地之上。
卢桑看着父亲谨慎的模样,忍不住疑惑道:
“树下何时埋了坛酒?”
“这酒是和这棵槐树一起埋下的。”
说话间,卢温扭头看向卢桑,调侃道:
“是以这树,这酒,和桑桑你啊,是一般年岁。”
槐树与自己同岁,此事卢桑是知晓的,可对这酒却毫不知情,故而今日望见,不免诧异:
“好端端地,阿父何故在我出生时埋一坛酒?”
“你不是读了好些书,怎么,书中未写?”
听出卢温在打趣自己,卢桑低声嘟囔了句:
“阿父又取笑我。”
“为父是希望你低头能览书中所记,抬头亦可见九州河山。”
一边说着,卢温用衣袖将酒坛上的泥渍拂去,接着拍了怕坛身,笑着道:
“至于这酒,当年埋在此处,是要待你出嫁时取出来的。”
卢桑闻言面上一红,随即道:“父亲乱说什么,女儿何时要出嫁?”
“你与严声的婚事已是两家默认之事,怎么,你不愿意嫁给你严声兄长?”
饶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可听着卢温如此直白提起婚事,卢桑依旧耳根发热,支吾半晌,只留下一句“不愿意”,而后跑回房中。
卢温见状挑眉道:
“当真不嫁?那为父只好向高家推了这门婚事喽...”
回应卢温的,是书房的门被合上的声音。
岁月流逝,以往之事卢桑已记不详尽,可唯独那日,她却记得清楚,也许是因那日的卢桑,正处在此生最为幸福的时刻,有爱她的父亲,有待嫁的期许。
严声,高严声。
若不是今日梦境,卢桑已许久不曾忆起此人了。
高硕,字严声。是当今大梁丞相高明良之子,也是曾与卢桑有过婚约之人,只是随着卢温被圣上降罪后自裁,卢桑顶替玉凉公主身份和亲西魏,两家昔日婚约算是作废,而高严声这个人,在卢桑记忆中也越来越淡,如今除了名字,卢桑甚至快要记不清其容貌。
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扭头见窗外已有白光,卢桑索性没有继续躺下,而是起身从一旁拿过衣衫,缓缓套在身上。
伸手将门自内打开,婢女已候在殿外,见卢桑开门后连忙行礼:
“小人服侍右夫人梳洗。”
任由婢女替自己束发绾发,卢桑愣神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不知是因方才梦境所扰,亦或是近来为月弥生辰宴操持,今日卢桑总觉莫名恍惚。
婢女这时也看出卢桑面容憔悴,忍不住问道:
“右夫人可是未休息好?”
卢桑闻言回神,透过铜镜看向身后之人,唇角勉强扬起一抹笑:“许是没睡好吧。”
“分明是操办左夫人生辰礼,劳碌得却是夫人您。”
虽是极低的抱怨,卢桑还是听进了耳中,而后叮嘱道:
“此话踏出这间屋子,不许再说。”
婢女闻言连忙噤声,低声应了句“是”,她在栖枫殿当值已有多年,也在右夫人身边侍奉多年,右夫人一向不喜旁人近身,岑嘉姑姑离宫后,除去寻常事务外,右夫人几乎不会需要她们做什么,饶是前些日子前往南境安抚百姓,右夫人也在临行前向圣上请旨,栖枫殿内宫人可不涉宫中旁事,只安分呆在殿中。
宫人们身份虽低微,可脑子却不傻,知道右夫人是不希望他们被宫中其他人欺负了去,尤其是一向趾高气昂的月息宫。
故而对于右夫人,宫人们是感念的。
卢桑自然明白婢女是在替自己不平,因而叮嘱过后也未再开口,直至一切梳洗妥当,这才缓缓站起身来。
左夫人生辰礼已安排妥当,担心生辰当日事忙,卢桑决定不如将贺礼送出,思及此,对身后婢女道:
“你去将库房中那只木箱打开,里面有一匹菱纹罗,将它拿来。”
...
栖枫殿位于皇城西边,而月弥所在的月息宫则在皇城东边,是以平日卢桑并不常来此处,上次来这里,还是前往南境时,卢桑特来向月弥辞行,同时希望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月弥能多关照萧沥。
宫人见卢桑只身前来,连忙上前相迎,而后引着人往宫中走去。
月息宫与栖枫殿装饰迥异。
卢桑如今住的栖枫殿原是萧沥母妃境安所居,故而其内装饰多与大梁相似,且魏帝听闻境安喜读书,便着人为其设立一间书阁,又着人寻来不少书简,甚至还有前朝孤本。
后来境安离世,栖枫殿便一直空着,直至卢桑来到西魏,担心其初来难以适应,魏帝便将人安置在栖枫殿内。
至于月弥所居住的月息宫,是魏帝特意为其修缮之所,踏进宫中,几乎随处可见以兽皮包裹之物,听闻月弥喜爱花草,魏帝便着人在宫内栽满鲜花草木,故方一踏进宫中,只觉一阵清新。
待行至殿中,月弥已在殿内,怀中抱着一只猫儿,此刻正替猫儿舒展着皮毛,见卢桑进来后,面上没什么情绪,只安静坐着。
卢桑来到大殿中央,垂眼对殿上之人行礼:
“妾身见过左夫人。”
话落,示意身后婢女将承盘递上,而后仰头看向座上,说道:
“这匹菱纹罗乃大梁特有丝绢所致,布料柔软光滑,妾身恰在南境得此一匹,想起左夫人生辰将至,故以此为贺。”
月弥年近四十,然许是保养得宜,看着更年轻些,虽说帝妃装扮多少遮掩掉了其眉眼间的飒爽之气,不过依旧明媚张扬,在听完卢桑一番话后,原本看向怀中的目光这时挪向殿中央,不过面上依旧未有波澜,只缓缓开口道:
“右夫人有心了。”
话落,示意身旁婢女将贺礼收下,接着又着人将怀中猫儿抱走,而后这才再次看向卢桑:
“右夫人,坐。”
卢桑闻言也没有推诿,径直在一旁坐了下来。
“本宫这里的茶定是不如右夫人宫中,夫人且将就喝吧。”
说话间,月弥声音恹恹,似乎懒得应付卢桑,只希望对方能识趣些,喝完这盏茶便能离开。
卢桑自然听出月弥话中遣客之意,然而今日她并非只有送礼一个目的,故而眼下只当不察,伸手端起杯盏,放进口边轻啜一口,而后笑着道:
“左夫人的茶并不输妾身宫中。”
话落,看向月弥继续说道:
“许久未见,妾身倒是有许多话想对左夫人说,不知可会叨扰?”
人已到此,月弥自然明白那句“叨扰”只是说辞,饶是不愿与卢桑牵扯过多,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于是将一众宫人遣散,待殿中只剩下卢桑与自己后,开口道:
“有什么话便说吧,不过本宫不觉得与左夫人是可以叙旧的关系。”
月弥神色微冷,多少猜到卢桑要同自己说什么,褚戎城中,放走那个梁人战俘的确是自己交待贺翀所为,只是没想到那个梁人竟又被抓了回来,如今还回了乌丹。
其实当初对勒川提出要西魏交还战俘一事,月弥是不赞成的。即便是失去了穆丛这一猛将,可此仇也该向大梁讨,而不是将西魏牵扯进来。
可勒川像是被恨意蒙了双眼,竟向萧山提起此事,而萧山竟也答应了。
相识多年,月弥太清楚萧山此人,北境与大昭关系日益缓和,其间的确有萧山手笔,可这不意味着萧山能够允许大昭威胁西魏,因而对于其同意勒川的交易一事,月弥也有疑惑。
只是这疑惑还未溯清,玉凉一封信便将此事说与了魏帝,而后萧山便自请禁足于贤王府,饶是自己,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故而如今看见玉凉,月弥心中不满,不满她横插一脚致魏帝迁怒萧山。
“妾身前些日子在臧罗,险些被人杀死,死里逃生后,倒是对故人生出些不一样的情绪,这才前来叨扰左夫人,还望夫人莫怪。”
本以为卢桑是怀疑当日在褚戎是自己指使贺翀放走那梁人,谁知其张口却是在臧罗遇刺一事,还称自己为故人,月弥双眼不由眯起:
“你在臧罗遇刺?”
“是啊。”
卢桑显然还未从当日的险象环生中走出,这时抬眼看向月弥,神色不免后怕:
“幸而二皇子派人将那些杀手降服,后经审问,那些杀手说...”
“说什么?”
见卢桑犹豫不肯直说,月弥脸上有些不耐,既不是因褚戎之事,她也不愿继续虚与委蛇。
“说他们是受大昭指使,要杀死妾身与二皇子。”
“胡说!”
月弥闻言一惊,猛地瞪大双眼,否认道:
“大昭怎么可能要杀你们!”
默默观察着月弥的反应,卢桑心中逐渐泛寒,看来自己的确没有猜错,对于刺杀一事,左夫人并不知情,可西魏能堂而皇之嫁祸大昭之人不多,联系起褚戎之事,卢桑目光愈发暗沉。
贤王,这些事中,究竟哪些是你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