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惯例，我们合宿也是打地铺的。

收拾好睡乱的铺盖，我穿着运动睡衣大咧咧盘腿而坐，正一相比我而言就内敛很多，他跪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两手搭握于膝盖，翘着耳朵时刻观测走廊里的动向。

“你也太紧张了吧。”

我单手撑着头，满不在乎的倚身躺倒在被卷上，虽然来日本好几年了，我还是不习惯他们的跪坐。

“这可是！”他伸长了脖子想反驳，又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有点太激动了，不自然的塌下腰，气势也跟着弱了下去，“……可是女生宿舍啊……”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们也不会干什么坏事。”我肯定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逗弄他的机会， “不过做点坏事也可以。”

“！”

正一听了我的话显得更无措了，他正襟危坐，我笑得张狂，活脱脱一出二十一世纪的莎乐美与圣约翰。

“趁这个时间我们赶紧刷套微积分的应用，卷死别人怎么不算做坏事呢。”我作势把手伸到床褥底下掏来掏去。

“欸……哦，好。”正一膝行过来，满脸的深信不疑，“阿树你怎么出来玩还带练习册呀。”

我抽出手啪的一下弹在他脑门上，“骗你的。”然后望着他严肃道，“我真是很怀疑，就你这个性子，以后到底能不能交到女朋友。”

阿正推推眼镜，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说，“那个目前不在我的计划之中。”

“你还做了life project吗。”我摇着他肩膀，一副想听的模样。

正一为人内敛，生活几乎可以用两点一线概括，闲暇时间我们的会面方式通常是聚在一起温习功课，作业完成之后就开始各忙各的。

明子姐当时还在读文学研究科，每周都会往家拿回不少名著和论文，高中三年我在阿正家把樋口一葉和志賀直哉那帮人读了个遍，在一本本冗长的奇特啰嗦里还真咂摸出来点儿“真哀艳寂”。

扯远了，总之就是我们很少会过问对方究竟在忙些什么。

“嗯……目前来说呢，重心是VEX Robotics Competition。”他掰着手指头慢悠悠解释，“虽然ISEF也要参加啦，不过在VEX获奖的话申请斯坦福会大概率能拿到加分。”

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正一就会滔滔不绝，“斯帕纳你还记得吧，那个外国人，今年的比赛他也都会参加。”他嘴角无意识的上扬着，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我已经迫不及待再跟他对上了。”

正一给我讲托福、讲SAT II、讲硅谷，眼睛里带着光和憧憬。

“这样吗？”

“喔哦——”

“嗯嗯、搜嘎”

我时不时回应两句，其实他说的东西我都没怎么听进去，虽然话题是我挑起来的。

——原来阿正已经规划好自己的人生了啊……

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灼之中，一方面，我真心实意的为朋友感到骄傲，另一方面，油然而生的茫然和恐惧让我不知所措。

要被抛下了。

这个念头很可怕，我仿佛看到了好友与自己越走越远最终离散在人生路口的画面。

我是一个既没有什么目标又没有什么理想的人，期中和期末即是终极难关，每次考试名列前茅就已经让我觉得很满足了，不管是全国大赛还是异能觉醒亦或是拯救世界，翻翻少年JUMP就得了吧，用“胸无大志”四个字足以概括我的人生态度。

“阿树要不要也申请留学呢？”

“我吗？”我摆摆手，“开什么玩笑。”

“我不觉得是玩笑，阿树真的不知道自己很厉害吗？”正一靠得更近了些，“你的数学那么有天赋，又会画画，外语也很好，还擅长沟通，跟我这样的家伙都能玩得来……反正阿树的优点有好多好多。”

“……你说的太夸张了吧！”

“才没有啊！”他比我还激动，一把拉住我手腕，大有种成功学讲师风范，急切道，“你要相信我！”

“噢……！好、好！”

旋即正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手，“抱歉。”他垂着头摘下眼镜，用衬衣在干净的镜片上擦拭个不停。

“害。”我捋了把头发，“你说的我会考虑考虑……不过到时候我肯定不单单只申请一所学校的，你别抱太多希望就是。”

阿正只憨笑，眼镜歪歪斜斜的挂在鼻梁上，“太好了，我们又有机会在一起了。”他望着我，语气裹挟着少年人一往无前的、对未来的向往，“阿树和我，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

=

我们成为厉害的大人了吗？不清楚，但我们的确都长大了。

药房的人又打来电话，这回是真的快到了。

正一翻了个身下床，抓起矮脚柜上的外套准备出去取药，我看看他那一头像是被野狗刨过似的乱发，伸手把他摁了回去。

“劝你还是先拾掇拾掇自己，再想要出门的事。”

病中的阿正反应速度比平常更慢，他眨巴眨巴眼睛，思考了一会儿后拿起手机，漆黑的屏幕里立刻映出个流浪汉来。

“……我的形象一直这么糟糕吗？”

我笃定的点点头。

他呜咽一声用手捂住脸。

“我下去取，你先收拾着。”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场雨，没有太阳，潮湿的空气透着点儿微凉，我很怕冷，于是趁等待外送的功夫站在路边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很少在阿正面前抽烟，因为那家伙每次看到了都要唠叨我一通，【吸烟有害健康，香烟中含有4000种有毒物质】、【抽烟容易引发火灾，全世界有近五分之一的火灾是由吸烟引起的】、【3支香烟释放的烟雾的污染指数是柴油燃烧30分钟所释放出来的污染物的10倍】

叫什么入江正一，他就应该改名叫入江三藏，况且，在不爱惜身体这件事上我俩可谓半斤八两，我好歹还知道没事保温杯里泡枸杞呢，阿正只会玩命的掏空身体。

顺利拿到感冒药和维生素，我又额外给送货员转了小费，然后不疾不徐的继续杵在路边慢慢把手里的七星抽完。

“姐姐？”

我抬眸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了街对面的斜挎单肩包穿着校服的小透。

他看看我，又仰起头看向我身后的建筑，满脸的欲言又止，嘴唇张合几下，闪烁其词：“……你、你今天没加班吗？”

“没有。”

这个时间如果我没记错，小透应该在补习班才对，我走上前去，不由分说的给了他一记暴栗，“堀川透，解释解释吧。”

小透揉揉脑袋，目光触及到我手上印着薬字LOGO的纸袋没来得及回答就表情再度失控，清秀的五官乱飞，“嘉树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哈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对这家伙逃避重点的话语很是不满，拧着他耳朵问，“胆子肥了你，说，是不是翘课了？知不知道自己快升学考了啊堀川大少爷？”

“不是啦，我有请过假的。”小透立马坦然的回答，面对我审视的目光，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不自然。如此这般我的态度也逐渐松软下来，他赶忙又问，“你是出来约会的吗？对方是谁，不会是武哥吧？”

“再说废话就揍你了。”我不耐烦的单手掐腰，脚尖在水泥地面上点来点去，敷衍道，“我来见个朋友。”

“在HOTEL见面……？”

他还想问点什么，被我一个眼刀给咽了回去，“我亲爱的欧豆豆，有想黄色废料的功夫不如多背几个单词。”

他撅个小嘴，有点委屈的辩解：“还不是怕你被坏男人骗嘛。”

摁灭烟头上的火星，我挑眉对小透一笑，“行，知道了。”兜里还剩两张1000的纸币，一并掏出来给了他，“一会儿和你的朋友去吃东西吧。”

“好耶！……咳。”

上一秒还在因为得到零花钱而兴高采烈的小透下一秒立马绷住脸清清嗓子强装严肃，有位眼熟的辫子头女孩从奶茶店里走出来到他身旁，把手里没开封的那杯递了过去。

“一平妹妹？”

小姑娘注意到我，连忙鞠了个躬，“嘉树姐姐晚上好。”

见状，我露出了然的表情，心里赞了一句可贵的青春呀，正欲退场把舞台留给年轻人，结果一回头又看到蓝波站在刚才一平出来的奶茶店里。

三个人的青春可就拥挤了啊老弟。

“嘉树姐怎么在这里！”

蓝波向外探出半个身子，咬着吸管吸溜一大口奶茶，屁颠屁颠的跑上前来用肩膀撞了撞小透，急切道，“是不是你翘课的事被发现了啊！？”

很好，现在拥挤的是小透的脸蛋和我的掌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