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料到陈谦竟还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道:“先生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我一个世家子弟,会和林府君这样平民出身的人结交吧?”
百里恭淡淡一笑,道:“人言颖中陈叔益,当世才子,果然所言非虚。”
“不敢。”陈谦立即道。
他不是自谦,他是真不敢。
开玩笑!要是这位先生真是他想的那位的话,谁敢在这位面前称“才子”?
“天下第一人”的名声,就算是当年勉强与其并称的云隐万子郁,那也是要退避三舍的。
他陈谦自视再高,也并不敢高到在这位面前称“才子”的份儿上。
再次默然片刻,陈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说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十年前,他救过犬子一命。”
其实黑暗中的氛围是很容易让人吐露心里话的。
一个人会将一些话藏在心里,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些话不大好看,不能见人;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些话过于珍贵,而不相干的人见了并不会珍惜,所以他不愿拿它见人。
而黑暗中吐露的心思,就仿佛那些话语能够依旧藏于黑暗之中。
黑暗有时候能够给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所以,没等百里丞相继续问,陈谦就打开话匣子般继续了下去:“在那之前我与他素不相识。倒是有好几个世家子弟是我多年知交的好友。可出了事,那几个知交好友避之唯恐不及,反倒是他不惜拿自己的命冒险救人。”
陈谦苦笑一声,接着道:“人若罹遭大难而幸得脱,难免就要多想一些,比如,毕生所信奉的道理,到底在不在理?想得多了,难免就要有些改变,比如,结交哪些人做朋友。”
他这一番陈述,剖心剖理。他说完了,别人一时也无法接话。
于是有片刻的沉默。
然后,百里恭忽然再次开口,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令公子今年贵庚?”
陈谦不明白这个问题是打哪儿来的,只能如实答了:“刚及冠。”
二十岁。
也就是说,十年前,陈谦的儿子也是十岁?
这么巧?
所以,陈谦口中的“出了事”是出的什么事?
与眼下的事是否有关联?
这下,不单百里恭,连旃焕都想追问他了。
但两人都未及开口,前面的常定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百里恭问。
常定提着灯往右侧照了照,又往左侧照了照:“有两条路。”
就这提灯这么照一下,那两条路一般无二,看不出有任何差别。
“走哪条路?”
百里恭道:“随便选。”
啊?这也能随便选?
常定不明白。但是,既然百里丞相这么说了,自然有他的道理,于是,他顺脚就往左边去。
然而没走两步,他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他后面的人都没动。
他提灯转身一看,“元宝”站在原地,手指坚定地指着右边:“要去那里。”
常定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他糊涂了!“元宝”能听见那个神秘的声音,就是他们此时最好的向导。难怪丞相会示意隐三五守在外头,不必跟进来。
暗自深吸一口气,常定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因为事情关系到常安他就完全失了分寸。
——让不相干的外人看了笑话。
南黎王旃焕确实在笑,在黑暗中无声地卷起唇角。尤其,等常定换到了右边那条路,他们一个个地跟过去,走到路口的地方,旃焕特别地留意了,方才那位常将军在墙上扶了一下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很深的指印。
尽管有“元宝”可以做向导,但凡遇着岔路,就该留个印记,对行过军的人来说,这是应有的考量。
“恭喜,看样子常将军是恢复正常了。”旃焕凑到极近处,在百里恭的耳边,几乎是没有振动声带地说了这句话。
这话,百里恭也不好回他——主要是他也不能有样学样地凑到南黎王耳边去说话,于是,只好当做没听见了。
然而南黎王仿佛因此得了什么乐趣,并不肯就此罢手,不多会儿就又再次凑了近来:“先生……”
凑得过近了!耳廓仿佛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也不知年轻的南黎王原本打算说的是个什么事儿,只这一声轻若呼吸的“先生”,竟使得这阴暗潮湿的水底地道陡生旖旎……
不动如山的百里丞相差一点要绷不住。
他偏头躲开这次别有用心的袭击,停步。
为了不与他撞个结实,旃焕也不得不停下脚,甚至还往后小退了一步。
百里恭转头,给了他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
然而南黎王却只是朝他眨了眨绿眼睛,满眼无辜的。
常定提着灯转过了一个弯道,灯光渐渐远去,这头更加暗下来。
于常人来说,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然而百里恭和旃焕两个都是有极等兽灵的人,五感极敏锐,黑暗中视物并不成问题。
因此,在百里恭看来,就只见那双碧瞳,在黑暗中越发漂亮得惊人。
所以说,不是说了下次见面要离这小子远些的么?百里丞相不由得开始自我反省,怎么就光说不做呢?
方才就该留这小子自己在郡守府里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做什么要叫他过来?
片刻对峙。
然后那双绿眼睛弯了弯。“我不是故意的。”旃焕低声道。
百里恭不语,看了他半晌,忽然问:“你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