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说话,是因为一肚子骂人的话不知道先用哪句开头,还是被我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自己迟迟没说话,方才表明心意时还扬着头的妹妹,脸上多出了几分紧张和担心。努力平复的孟望舒这一刻确实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若只是眼前的年轻山主爱上了一个妖族,要沦为三界茶余饭后的闲谈,只是受些非议和嘲笑,她自然觉得没什么。
多年来,九尾族的婚恋嫁娶,被议论过成千山上万次,别人的嘴上长不出刀子,随便他们去便是。
可那一日,致远神君的意思很明白了,当年姑姑因为情劫殒命,差点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望雪的劫数既然来得更猛,只怕这事就不是一桩风流韵事,怕就怕妹妹接下来的命数是凶多吉少了。
“你便是爱上那忘川河里爬不上床无法投生的恶鬼,姐姐也绝不会骂你半句。
今日我只有一句话要你答应我,你们俩行事要千万小心。一旦引起了神族或者多事之辈的注意,立刻便要来告诉我!
咱们是血脉至亲,就算你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自有……”
接下来的话哽在了后头,叫小狐狸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刚做了母亲,有了自己的女儿,自然比往昔更明白那种不舍骨肉为情爱慨然赴死的担忧和揪心。
可她却更担心,今日自己伸手阻拦,一意孤行的妹妹背着她只身涉险,让人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有哥哥姐姐为你挡在前头。
只一条,你不许瞒着我们。”
门外的弟弟没有推门就走了进来,看表情就知道前头的话都被他听了进去。屋里的三人对视一眼后,都靠着桌边举起了手里空空的茶杯,杯子里没有水,自然不能假装喝茶,可放下杯子,他们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不远处的贺喜声不绝于耳,窗外的烟花也开始接连绽放在昆仑的天空里,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孟望舒的心却沉得似有千斤重。她慢慢地转着手里的茶杯,看着上面的图案,脑子里全是弟妹幼时与自己玩闹的场面。
她曾以为,只要自己登上了国主之位,就能护佑他们平安长大,挡在他们前面排忧解难。再后来,昆仑新后和青丘国主这两副担子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了肩头,可她却甘之如饴,曾几何时,天真的自己真的以为只要够努力,她就能护得住所有在意的人平安。
到了今夜,才忽然明白,命运里的劫数,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决心和勇气绕道,它该来的时候便会来,摧毁任何东西都毫不费力,叫人只剩下无奈和恐惧,站在原地空留满腹的不甘却无从选择。
“我以为……你今日会劝住她。”
直到夜深了,弟妹和客人都已经离开了神殿,脸上带着几分醉意的陆伯都,才回到卧房,见到了趴在窗边发呆的妻子。妹妹的事,哪怕没有今夜这场满月酒,他也早就猜到了七八分。
但以小狐狸的性格,只要没有亲耳听到,便一定会心存侥幸的觉得还有希望。眼前这个景象,只怕妻子心里那点零星的希望,已经彻底被熄灭了。
“情爱之事,哪里是我劝得住的?
当初千万张嘴劝我不要野心勃勃,重走母亲的老路,可我只要远远的看上你一眼,那些阻碍流言便能瞬间抛诸脑后。
伯都,我自己也不是个听话的,打少时起,就在这条路上吃尽了苦,你我有今日,靠的从来不是天公作美,也没有所谓的水到渠成。
从头到尾,靠的都是我的不死心和咱们硬来死磕的勇气,到了今日,你要我如何劝住那个年轻气盛的妹妹,在最投入最情浓的时候,生生斩断情丝呢。
我为了你潜入海底的时候,孟白藏为了鲛人皇姬去找九头凤的时候,都是报着死就死了的那颗心冲过去的。
到了今日,谁劝她我们也不该劝她,谁拦她我们也没有资格拦她。”
说到这里的人把脸埋进了袖子里,这个季节的夜凉如水,山上的花开得漫山遍野,正是最清新宜人的时候。可想到等着自己的,也许是至亲为爱殒命的灾难,她就觉得冷得发抖。
今夜的昆仑和往常一样,为了女儿降生的喜事,除了百鸟齐鸣,还有凤凰来贺。可只有躲在屋里的昆仑新后知道,凤凰,对于她和她的家人来说,从来都不是吉祥的鸟儿。
当年母亲跪地眼看着心爱之人另娶他人之时,天上有凤舞九天的奇景。多年前父亲差点死在北海的时候,那片海水里倒映着的,也是金灿灿的凤凰羽翼。
到了现今,亲耳听见妹妹表明心意身陷劫数之时,窗外引起大家喝彩惊呼的,依旧是那群象征着吉祥如意,却屡屡兆示着家族有难的鸟儿。
“舒儿,此事我自知说什么话来劝你,都实在是虚伪。
我只在此立誓,若你妹妹有一日,惹了神界众怒,我必倾尽所有保其性命。”
天上那轮银白的月亮还是半隐在高大的树冠之后,揽住妻子的年轻神君想起了他们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能做的最多,也只有这么多了。
这一夜对孟望舒来说,实在是有些煎熬,所以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勉强靠在爱人的怀里睡了过去。
然而没过几个时辰,就有另一个噩耗,裹着血泪和彷徨,急匆匆地冲上了昆仑,让在睡梦里好不容易获得些安宁的人,彻底醒了过来。青丘的急信上,封着每有大难才会用的血色火漆,握住信封手都有些发抖的人,边看信边紧紧咬住了唇。
信上的内容不多,短短几行却生生撕开了小狐狸的心。紫云山下,已经失踪了十来个七月初七出生的孩子,从牙牙学语的幼童到已经上了几年学的半大小子,统统没能幸免。
附近的几个国家,前些日子就出了同样的事情,是以互相通气派人找孩子的大家,都掉以轻心将此事当成了普通的孩子走丢来处理,认为那么多卫兵搜山去寻,没几天就能找到。
直到昨夜,才有商队,在边境的树林里,发现了被吊在树下的孩子们,他们统统没了气息,在瘴气的掩护下,不知道被捆住手脚在树上吊了多少天。
每个孩子的嘴里都被灌进了水银,关节处被钉上了定魂钉,穿着红衣,密密麻麻地在那林子里呆了多久,信上说情景之可怖,吓疯了好几个商队里走南闯北的汉子。
到了今天天亮的时候,前去认领孩子,悲伤过度因为内疚当场自尽的家属也已经不下十个。
“舒儿,你冷静些,你才刚生完孩子。”
望着披着头发连外袍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冲的妻子,陆伯都心疼提着剑就追上了上去。
“我冷静?你要我如何冷静?
那山上挂的是孩子!树林里挂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我必要将那畜生找出来,抽筋剥皮,一寸寸磨碎了他的骨头才能解恨!”
坐在飞马上的人,只觉得牙都要咬碎了,嘴里有淡淡的血腥气,胸口有强烈的痛意,这些知觉都让她每时每刻更难受,就在昨夜,整个神界都在欢庆昆仑之喜的时候。
有几十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众神举杯庆贺宜苏诞生的时候,青丘的镇子上,有许多父母,再也等不到他们的稚子回家了,想到这里,她就几乎快疯了。
因为案子实在恶劣,登记在册的妖兽也没有找到相对应的,面对沸腾的民怨,远在天边的神界看上去也重视得很,山脚下密密麻麻着墨色长袍的神兵,和月族派来的银袍亲卫像两条长长的巨蛇,贯穿了整个被封起来的山头。
夹杂在其中那些星星点点的红色,是从江南来的烈火宫。平日里鲜少露脸的杀手们,今日连面罩也没戴,都带着家伙瞪大了眼睛,唯恐放过山上的任何一个角落。
落地就现了原身的孟望舒已经顾不上现在的身份和周遭神族惊诧的眼神里,她低下头仔细地嗅着地上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落叶,生怕自己错过没被发现的半点蛛丝马迹。
“孟国主回来了,孟国主,你要给我们做主报仇啊。”
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已经没有力气起身的几个百姓,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像快要溺死的人忽然看见了海面漂浮的浮木,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喊起来。
已经上山的那只九尾没有立即回过来,她背对着大家呆立了一会,才转过身闭上了眼,将头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下,才又转身朝着山上走去。
走在她身后的昆仑山神没有说话,他守护着妻子的原身,也仔细地搜寻着周围,方才回过身的小狐狸,与以往任何时候自己见过的都不同。此刻的她,不再是那只摇着毛茸茸地大尾巴与自己撒娇撒痴的灵狐,刚才的她,更像是一头发狂的母兽,眼神全是凛冽的狠意,随时做好了撕碎敌人的准备。
“阴律司的薄子号称是天下恶鬼和妖兽的百科全书。
到现在为止,竟一点头绪都没有么?”
见到那些满脸茫然的神兵就气不打一出来的陆伯都,怒声拦住了领头的一个队长。
“阴律司也好,烈火宫也罢,便是再加上月族和咱们姐俩,靠着神族和九尾的通灵术,怕是在这山上找个三天三夜也很难找出头绪来。
因为,这次作案的,既不是妖,也不是鬼,而是人。”
说话的是一身青衣昨夜还与她们打过照面的望雪,她捧着手里的香炉,抬手指了指那座孩子们丧命的山头,想安慰眦目欲裂的姐姐,却又欲言又止的站在了原地。
听见这个线索的九尾狐对着不远处的山头发出了一声长啸,回过头用那双尖刀一般的眼睛,望向了已经有了线索的妹妹,露出了眸子里熊熊燃烧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