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这大半天,我有些饿了,便叫王商去取些点心。四人听说我有大事交办,自然是全神贯注,谁也不敢拿起点心往嘴里塞。
我却自顾自地吃了一口绿豆糕。我是皇帝嘛,当然有不必看别人脸色行事的特权,只是这块绿豆糕跟昨晚那块比起来,简直一样难吃。
“王商啊,你也累一天了,去歇了吧。”我说,“他们几个在这就行,一会我们都歇了。”
“嗻。”王商倒没再跟我客气,跪下磕了个头,“奴才就在外屋,主子要什么,就叫奴才便是。”
我目送着王商出了后殿。谭嗣同他们四个看着我,一脸严肃。
“唔?哦,你们不用这样。”我愣了一下才道,“这件大事不难办。”
“臣等请皇上降旨。”林旭躬身说道,“无论难办易办,臣等必当竭心尽力,为皇上分忧。”
“没那么严重。”我笑了一下,心想当皇帝真好,情绪价值时时刻刻都能得到充分满足,“适才,咱们说到兴办新学,这虽是大事,却不急在这一两天。眼下么……这太后大丧,你们想,民间会怎么议论太后,又怎么议论当下的朝局呢?”
“啊?”林旭和杨锐对视一眼,“皇上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太后宾天,朝局变动,你们说,这群臣万民,是盼着朕承继太后遗志呢,还是盼着朕改弦更张呢?”
“这个——”林旭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看了看其余三人,杨锐和刘光第也是一脸困惑。
谭嗣同却说:“皇上既已停了新法,群臣万民,自然以为皇上是要承继太后遗志了。”
“朕问的不是他们如何‘以为’,而是他们如何‘盼望’。”我不紧不慢地说。
“呃——这个——”谭嗣同一怔,“皇上,这群臣万民,心里到底怎么想,这恐怕……只能问他们自己。”
“你说得不错。”我点点头,“往下说。”
“往下说?”谭嗣同看起来更困惑了,居然“大不敬”地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嗯,这个——大伙儿怎么想,那得让他们自己说,臣等不——哦!皇上,您是不是说,要变法,还是得广开言路?”
“对,朕是这个意思。”我又点了点头,“你很聪明。”
“臣不敢,这是皇上圣明。”谭嗣同也拍起了马屁,不过我感觉他拍得非常真诚,“欲行新法,就必须广开言路,因此广开言路一事,本就是变法题中之义,这三个多月以来,朝廷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嗯,是啊。”我又拿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这似乎是一块桂花糕,我说不准它跟那块绿豆糕哪个更难吃,“那么,你们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嗯?”四人似乎还是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各自沉默了一会,林旭才开口道:“这个,言路不能阻,臣以为,下面还是要继续鼓励臣民上书言事……”
“这朕知道,朕的意思是,你们想过广开言路之后,可能的后果吗?”我继续引导他们说,“比如,会不会有人……”
说到这里,我忽然拉长了声音,然后住了口。
“皇上?有人什——”林旭眼珠飞转,“哦!皇上是想问,万一有人攻讦新法,臣等该如何应对?这个皇上放心,臣等自当逐字逐句驳斥之。”
“好!”我笑着看着他,“很好。不过么……”
我又住了口。四人这下看起来彻底懵了,他看看他,他又看看他,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这是我从历史上看来的帝王心术:做皇帝嘛,就要凡事话说一半,让底下的大臣去猜,猜对了,是你天纵神武,领导有方,猜错了,是他们天资愚钝,执行不力。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招对这几位似乎不太管用:他们根本不猜,直接等我明示。
“嗯,不过么……广开言路之后,有人攻讦新法,也还罢了。”我只好自讨没趣地继续说下去,“但如果有人大肆抨击朕躬,又该如何是好?”
“啊?!”四人几乎同声惊呼,“这——这——”
这次依然是林旭反应最快:“皇上忧心国事,勤政爱民,万民爱戴尚且不及,焉能有这等狼心狗肺之人,胆敢冒犯皇上?”
我哈地一声乐了。“多谢你这般说。”我笑道,“其实朕也有诸多不是之处,那也不必讳言。朕现在问的是,若真有这等人,该怎么办?”
众人一时语塞。他们心里肯定在想,这是什么送命题,谁爱答谁答。
过了片刻,谭嗣同憋不住了。“启禀皇上,这确实难办。”他斟酌着说,“若容这等人乱说吧,难免伤了皇上圣德;不容他乱说吧,他又会说朝廷开言路是假,借机铲除异己是真。”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我点点头,“那你们说,这言路还该开不该开呐?”
这是一场终极测试。
四人都沉默了。又过半晌,还是谭嗣同开口:“皇上,臣以为,世上无两全之法,眼下国家贫弱,当以振奋人心为要。皇上您想,今日国民为何不爱大清?因为他们事事做不得主,甚至说不得话,故而大清根本不是他们的!那他们为何要爱大清呢?”
我一拍大腿。“好你个谭嗣同!”我说,吓得谭嗣同赶忙跪下了。
“呃,臣失言,臣失言。”他磕头道。
“起来起来,快起来。”我一边笑着一边走过去扶他起来,“你好大的胆子,好高明的眼光。你说得一点不错,因此上,这言路是要开的,若真有人讪谤朕躬,那也顾不得了。”
“皇上圣明!”众人一起赞道。林旭说:“若真有人胆敢毁谤皇上,也不过是那几个守旧的大臣,以及南方会党而已,臣等自当批驳之,以正视听。”
“好啊,你们有这份心,朕就放心了。”我说。
刘光第恍然大悟:“皇上说有大事吩咐我等,是这个?”
“嗯,是这个,也不是这个。”我侧头看着他,他的表情瞬间从恍然大悟变成了一脸蒙圈,“批驳自然是要的,但这还不是要害处啊。”
四人满脸不解的神色,似乎是第一天认识我似的。当然他们确实是第一天认识我。
“你们仔细想想。”我端起皇帝的架子,背负双手,仰头望着后殿中央的藻井,“朕做错了的,民间批评,自然是该的;没做错的,若有人攻讦,你们反驳,也没话说。可是,你们读书人大多明事理,那当然是理越辨越明;乡下那些不识字的农夫农妇,却听风就是雨,这些人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常常听到,有人骂朕,会不会连想都不想,就觉得朕不是个好皇帝呢?”
“这——皇上——怎么会——”
“——怎么不会啊。朕打个比方吧。”我说,“咸、同两朝,边警四起,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就连圆明三园也毁于战火。更不必说发捻起事,东南半壁沦丧,两江财赋重地元气大伤。”
“皇上——这——皇上——”四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我却自顾自说下去:“然而文宗、穆宗,不许臣民议论朝政,一般百姓听不到什么他们的坏话。那他们会不会想,这咸丰爷、同治爷,应该是好的吧,不然为何没人说他们坏话呢?也就现在这位光绪爷,不怎么样,否则为何这么多人抨击他?”
一屋子人全傻了。“这个——皇上——文宗、穆宗,自然是好的,皇上、皇上也——”林旭语无伦次地说,杨锐和刘光第一时说不出话,只有一边磕头一边表示赞同。
嘿嘿,如果不是我穿越回去,他们再活几辈子也听不到这种官方吐槽吧。
可我还没吐槽完。“别说他们了,就是高宗又如何?”我背负双手,来回踱着步,“高宗御极六十载,号称‘十全武功’,可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所谓武功者,败多胜少,空耗钱粮。其六下江南,奢靡之处远过明武宗多矣!晚年宠信和珅,卖官鬻爵,荼毒天下,致白莲教横行无忌。更兼屡兴文字大狱,诸多古籍珍宝,一扫而空。难道就因为他大权独揽,旁人不敢批评,他便成了明君了?朕广开言路,容纳谏言,反倒是末世昏君?”
我这番话说完,连谭嗣同也不敢再吭半声了,后殿里瞬间变得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外面虫鸣啾啾。不过我知道,他们此刻心里一定在想,这皇帝是不打算要大清了?
“你们不用吓成这样。”我缓和了一下语气,“现在你们明白朕的意思了么?”
四人趴在地上,沉默了半晌。“嗯……嗯,这个……”过了一会,林旭先打破了沉默,“臣斗胆揣度皇上的意思,是不是说……不但当代之事,需得广开言路,前代诸君,也当有好说好,有歹说歹?”
“你说得对,朕就是这个意思。”我赞许道,“广开言路,自然可以,但言路不能只开光绪朝,对前朝之事,也当有公允评论。有功者,自当赞颂,有过者,也当直言其事。尤其像太后当朝之时,竟以北洋水师之名筹款修颐和园,战事迫在眉睫,她却犹自惦记着自己的大寿,这等荒唐之事,岂能一味赞颂?”
“是啊!皇上圣明!”这下四人可高兴了,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臣等省得了,自明日起,臣等便联络各地强学会,以及各路维新志士,多写文章,这个……”林旭表态道,“这个……嗯,揭露……哦,不,是提醒天下臣民,太后当年的……厥失……”
“嗯,你们写什么,是你们的事,朕可什么都没说。”我忽然阴沉下脸,再玩一手“帝王心术”,“今后,朕会慢慢改弦更张,让臣民都看出朕对太后的作为不以为然,可是朕不能明说这种不以为然。让民间去传,去议论吧。”
“嗻。”四人也知道此刻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把这 一声“嗻”吐得清晰一些,以示决心。
“行了,朝政的事儿,今儿就说到这儿吧。”我越说越轻松,已经可以比较自然地吐出京片子特有的儿化音,“刚才你们进来时,朕已经说了,今晚可能会有凶险,辛苦几位,今晚就在这后殿里值个夜,赶明儿朕放你们的假。”
“扈卫皇上,是臣等分所当为。”四人跪下磕头,齐声说道。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语气中的坚定,我倒是听得出来。
“那朕先去里屋歇一会儿了。”我伸了个懒腰,举步往东侧的偏房走去。昨夜一夜未睡,今天又折腾一天,确实累了,但在现代社会伺候人惯了,此刻初当皇帝,让别人伺候自己,还真不太适应,“嗯……你们……也不必太过紧绷,可以轮流……轮流歇一会儿……”
“臣等恭送皇上。”谭嗣同说,“这个不劳皇上挂怀。”
“嗯。”我也不好再多说,就点点头,往里屋走去。可是刚迈出几步,又想起一件事,便停步回头道:
“哎,朕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嗯?”
“你们说,要是人人都可指摘大清的不是,要是大清历代君王都有这么多过失,然则天下臣民又为何要拥戴大清呢?”
“呃,这个——”这话一出,所有人又都愣了:好嘛,敢情这又绕回来了!
我明知他们肯定不敢接这茬,便直接说下去:“你们要这么告诉大伙儿,大清虽然也有过失,但胜在知过能改。大清之远胜大明、远胜秦汉隋唐宋元者,不但在于开疆拓土,更在革故鼎新。明白了吗?”
“臣等……臣等明白。”林旭不确定地说。
“明白就好。”我故作神秘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