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记忆播放完毕，但仍旧像黏成一团的破纱布，模模糊糊地搅在一起，塞在她的脑子里。

林砚京尝试着将这些纱布理开，一点点拼凑出另一个文明的全貌。

X元素随着记忆涌入大脑。脑细胞沸腾起来，思维要跑出残影。

多个画面同时闪现，有用的，没有用的……

她挑挑拣拣，将一些闲聊、日常等没什么信息量的记忆放到一边，挑出她用得着的。

丹璜文明3341年。

一群青年人聚到一起，秘密选址，成立了“进化实验室”。

他们坚信所有生物发展的必然趋势是进化，神是人类进化的最终形态。

神是什么？

是能够主宰世界的存在，是甚至能够创造世界的存在。

他们坚信人能够掌握世界运转的规律，进而掌握世界、创造世界，来达到“神”的境界。

他们之中，有人将其写出来，寄送给出版行业，最后不出意外只得到了退稿；有人将其告知家人朋友，结果对方在他越来越癫狂的神色中一脸惊恐地后退。

“疯子”“神经病人”“异类”，这是他们的社会评价。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在乎。

近乎每个足以颠覆世界的新发现在最初都是不被理解的，每一批走得最早的人们都是被排斥、被指责，甚至被杀死在路上的。

他们非常骄傲能够成为这批被杀死的人。

他们视指责为荣光。

丹璜文明3346年。

这群研究员在研究室内，围着眼前一面墙大小的计算机欢呼。

“先生，001号世界成功了，创世真的不是神话。”

“第一个世界，虽然还有些粗糙。但最起码能够证明我们已经完成进化的第一步了。”

“哎，我们要把001号世界的连接点定在哪里？”

“就定在我们脚下这间实验室怎么样？一切的起始地。”

计算机的屏幕闪烁一下，定格在澄澈的冰原和璀璨的星空。

突然，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弱弱响起：“但是我们凑出来的经费都用完了……”

方才还热烈的欢呼一下子消失了。

“我会想办法。”最终，那位先生开口。

丹璜文明3347年。

一款以星辰为背景的实景游戏横空出世，玩家凭限量发放的手牌来到实验室内，在研究人员的指引下即可进入游戏世界体验。

游玩过程中，出现任何情况都可以凭借手牌随时退出游戏。这种设置既保证了游玩的安全性，又给了玩家们设身处地的趣味性。

这款足够新颖的实景游戏最终引来了官方的关注。

在听说背后的原理之后，官方立刻做出合作的决定，将其作为重要的科研与经济项目进行。

时隔六年，那间地下的秘密实验室终于走到地上。

当晚，一群面容尚且青涩的研究员们庆祝了一整晚。

二十多只酒杯被高高举起。酒液摇晃，折射着暖黄的灯光。

这是他们飞腾的第一年。

丹璜文明3347年到3367年。

实景游戏以令人难以置信的产出效率，在短短二十年内推出了上千款，被推选为全民性的游戏。

丹璜文明发展三千多年，最大的特点就是快。

人们可以在几分钟内到达几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坐在办公室里，敲上不到半个小时的键盘就可以设定好机器人来完成今日份的生产劳动。甚至在有钱有权的家庭里，孩子连学校都不用上，只需要在大脑连接上一个设备，按下按钮，古往今来所有知识学说就会顺着设备输入大脑。

与生产生活所需时间大幅度减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类122岁的平均寿命。

那应该怎样打发掉余下的这么多无所事事的时间呢？

休息和娱乐。

在官方资源的大力倾斜、玩家的喜爱和投入下，研究队伍不用再为经费忧愁，人数也从二十多人壮大到五百多。实验室几次扩建才勉强容得下越来越多的设备。

这二十年，是辉煌发展的二十年。

丹璜文明3367年到3417年。

这五十年间，实景游戏稳定发展，数目增加到上万项。

最开始的二十多位成员早就脱离了这间实验室，将游戏交给后来的成员开发和运营。自己成立了新的实验室，准备继续进行对世界的第二步研究。

新实验室成立将近三十年，但第二步研究却陷入停滞。

一是“世界”这个概念太过宏大，二可能是第一步研究、或者第一步研究成功后滋生的自得消磨了他们的灵感和智慧。总之，近三十年过去，他们连研究方向都没能确定下来。

丹璜文明3418年。

随着实景游戏的推广、参与的人数越来越多，大量玩家过分沉迷游戏，甚至出现了不愿回归现实的情况，严重到影响现实世界。

无奈之下，官方出台硬性规定，限制能够进入游戏的时长。

实验室只能配合官方，设置了到时自动退出游戏的机制。

这项规定是为了限制游戏，但事实上，玩家的热情反而更加高涨，实验室貌似并没有受到影响。

不过这只是下滑的开始。

敦煌文明3419年。

游戏的退出机制出现了问题。

一名十四岁的男生在遇到危险想要退出时延迟了三秒。就是这三秒，让游戏内的boss追上来，一爪抓伤了男孩的左手臂。

最后传送回来的时候，男生已经晕过去了，左手臂血肉模糊。

这是第一次出现问题。

有点医学基础的研究员上前处理男生的伤口，其余研究员聚在计算机前，第一时间修复和改进游戏的退出机制。

好在应对得还算及时，男生无性命之忧，同一批进入游戏的其他玩家也没再遇到问题。

研究员抹掉额头渗出的冷汗，瘫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丹璜文明3420年。

研究员发现小世界产生了危险性极高的自变异。

不仅世界内的部分设定被篡改，退出机制也失去了效力，甚至连接点都不再固定，出现了偏转。

小世界正在脱离掌控。

游戏被紧急关停，最初的二十多位研究员被叫回实验室进行抢救。

已经一百岁左右的研究员们重新坐在计算机前。屏幕的蓝光映在他们脸上，每张脸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

键盘被敲击的声音从白天响到黑夜。

但小世界要脱离的力量太大，他们尝试了所有方法都没能拉回来，只能感受着计算机对小世界的控制越来越弱。

实景游戏的前提是安全。当安全无法掌控，这个项目只能被放弃。

电闸被拉断，计算机的屏幕熄灭，电灯也“啪”一下断开，只有浅浅的室外光线透过窗流进来。

沉重的大门合上地面，实验室就此封存。

丹璜文明3422年。

这应该是所有丹璜文明的成员印象最深刻的一年。

原本应该只是如往常一样平凡且无聊的一天，人们走在路上。

一对夫妻牵着他们五岁的孩子拐过路口，面前突然冒出一个五十米高、通体黑绿色的怪物。

怪物似乎并没有看到脚边渺小的人类，向前迈了一步，感受到脚底的触感才抬起腿看了眼，地面糊上一片红色。

以此为讯号，各种怪物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它们就是这么突兀地出现，然后无差别攻击。

有人喊出它们是游戏中的怪物，下一秒就瞪着双眼倒在地上，头滚出身体好远。

高楼被拦腰抽断，砸在街道上，砸毁那些矮小的建筑和奔逃中的行人。

官方迅速调动军队。黑压压的战斗机器在空中翻飞，前仆后继。炮火的声音不绝于耳。

每一只怪物的倒下，代价都是上百架坠落、爆炸的机器。

而且它们并不是集中出现在文明外围，然后向内攻打，而是一开始就分散在文明内部。

从天空上看，就像一块生了虫子的破布。

“它们实在太分散了，而且都在内部，还有我们的人，大范围导弹根本没法用！”

飞车贴着地面穿梭，将自己负责区域内尚且存活的市民接到文明中心地带。

空中的战斗机器配合着，将怪物们向一起驱赶。

“发射！”

导弹爆炸，地动山摇。

以炸毁半个文明为代价，先一批怪物被炸成碎片。

丹璜文明收缩到仅剩中心地带一点儿。

但这还没完，怪物们仍旧没有灭绝。

战争持续了半年，中心地带的防守仅剩一线便要崩溃，空气中压抑着绝望。

文明外围是倒塌的建筑，横亘的尸体，褪成灰白的颜色。

灰色的天上流淌出红色的线条。线条首尾连接，画成一只眼睛。

眼睛的眼珠转过一圈，原本还在进攻的怪物们慢下动作，渐渐恢复到站立的姿态。

那二十多位研究员现在仅一人幸存，他呆呆地望向天空上的眼睛。

“是它，是它！”他突然大吼起来，“是它！”

那只眼睛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向他投来一眼。

对视的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但嘴还张着，面色涨红，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鸡。

突然，他转过身来，跌跌撞撞地向一个方向跑去。身边的助手吓了一跳，赶忙跟上去扶着。

研究员并没有注意到身边人。他只是颤颤巍巍地走，眼神没有聚焦，嘴里神经质地喃喃些什么东西。

助手尝试着凑近倾听，却被他一把推开。

失去了搀扶，他摔倒在地，又很快爬起来，以一种像被抽掉半边骨头的扭曲姿势向前边爬边跑。

助手也不再凑近，跟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这位年轻的助手似有所觉回头望去，那只眼睛似乎在对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