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睡觉的时候，桑刘氏在丫鬟的搀扶下来到寝室里。桑刘氏已经八十多岁的高龄，微微有点驼背，走起路来已经不那么利索了。到了床边，桑刘氏固执道：“你们都下去，我老婆子自己会睡觉，不要你们伺候。”

两名丫鬟有些犯难，其中一位有些胆大的丫鬟道：“老太太，您若是不让我们服侍，桑大人知道了又要骂我们的。”桑刘氏依旧固执：“他敢！是我老婆子不让你们伺候的，他敢骂你们就来告诉我，到时候我骂他！”

恰在此时，寝室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位五尺余高的矮汉子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摆放着一碗汤药和磁碟，碟子里放了几粒腌制过的山楂。此人正是“侏儒兵”统领桑吉！对方一进门，就满脸堆笑道：“母亲，儿子哪里又惹您不快了，怎么背地里憋着想骂儿子呢？”

桑刘氏没给对方好脸色，气呼呼道：“你是不是嫌弃我这个死老婆子啦？整日里弄两个丫头片子伺候我，走到哪都跟着。我一个人想清净一会儿都不行。”

桑吉将托盘放到圆桌上，摆了下手，两名丫鬟躬身退了下去。桑刘氏坐在床沿上，斜了眼碗里黑黢黢的汤药，手指着道：“还有，每日里都要喝这种苦胆似的汤药，也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憋着让我老婆子早点死呢，然后就没人管你了。”

“母亲越说越离谱了。郎中说了您的肠胃不好，需要吃药静心调养。”桑吉耐心地劝慰道，“儿子还希望您长命百岁呢。父亲去世得早，是您将儿子一手拉扯大的。您的养育之恩，儿子永远也报答不完。”桑刘氏一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好无理取闹了：“娘儿俩之间，说这些干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当娘的还能不养活你。”

桑吉端过汤药放在嘴边吹了吹，又舀了一勺子尝了尝，确定了温度后，才道：“母亲，温度刚好，吃药吧。”桑刘氏咂了下嘴，端过药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面不改色。桑吉嘿嘿笑道：“母亲，刚才您还说汤药苦，怎么喝起来跟喝甜汤似的。”

桑刘氏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你老娘跟你一样没出息？小时候每次生了病喝药还要捏着鼻子，生怕闻到一丁点的药味。”桑吉笑了，端过磁碟，用勺子盛了一枚山楂送到对方口中。桑刘氏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嗯！这山楂腌制的不错，甜丝丝的。”

待桑刘氏吃完山楂，桑吉又服侍她净口，娘儿俩说了会知心话，老人家才躺到床上歇下了。桑吉吹灭灯火，小心翼翼地关了房门出来了。门口站着方才那两名丫鬟，桑吉叮嘱道：“夜里要好好服侍老太太。赶明儿服侍好了，我告诉管家给你们长月子钱。”两名侍女自然开心，赶忙应了一声。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室外还是闷闷的，白日里的热气像是还未消散。桑吉顺着回廊一路走到荷花池边，驻足看了一会儿，闻到阵阵荷香，然后向书房里走去。进了书房坐到书桌旁，他拿起一本经常看的书籍看了起来。

看了一会儿只觉房内闷热，他随手推开了手边的窗户。不料刚刚推开，窗户又自行严丝合缝地合上了。桑吉警觉起来，用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视着室内，除了寻常的摆设之外，并无可疑之处。

桑吉眉头紧皱，放下手中的书籍。只见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在书架旁，来人七尺多高，玉树临风的感觉，手里拎着一个木盒子。桑吉好奇地看着对方，只觉面相有些熟悉，却又一时叫不出名字。

“阁下是……”来人正是梁郁，只听他道：“桑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多年前的故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提醒一下，十几年前在边疆双目山围剿反贼。”桑吉在脑海里仔细搜寻着，猛然想了起来，惊喜道：“你是梁郁！当年跟着高老将军的，打起仗来玩命的那种，连我手下的好多兵丁都记得你。”梁郁哈哈笑道：“幸好你还记得我，否则就太尴尬了。”随手将木盒放到书桌上，道：“这是两颗极品老山参，给令堂补补身子。”

“多谢。那我就笑纳了。”梁郁道：“桑大人的一片孝心，令人感佩，方才喂药的情形我都看到了。令堂有福啊。”桑吉听了颇为受用：“人老了就跟老小孩似的，不能呛着只能哄。老太太现在喝药必须我来哄，换了别人她就闹脾气。”见对方还站着，赶忙邀请对方入座，又准备吩咐丫鬟献茶。

梁郁连忙摆手制止，低声道：“不必客气，我今夜前来是有要事与桑大人相商。”随即坐到了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桑吉露出诧异的眼神，内心里犹疑万分：“也是，我们该有十多年不见了吧。你突然登门，肯定有事。”

“桑大人想必也很清楚，目下虽然暂时平定了宇文氏的叛乱，两界表面上看像是恢复了平衡，实则暗流涌动，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动乱。不知桑大人有何打算？”桑吉打个哈哈，笑道：“哎呀，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我桑吉不过是树城里的一个芝麻小官，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守在老母身旁尽尽孝道也就是了，不做它想。”

显然，对方是故意装糊涂，不买自己的帐啊，接下来的话反倒不好说出口了。梁郁干脆道：“桑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想必你也知道万城主私下里与上官徽颇多交集。万一哪一日上官徽起了谋反之心，万城主与之遥相呼应，你这个侏儒兵统领将持什么态度？”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不料对方开诚布公地讲了出来。桑吉一时间揣摩不透对方的心思，自然不敢冒然应答：“梁兄弟，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上官家族刚刚拯救社稷于即倒，堪称救驾的大功臣，左相大人又怎么会起二心呢？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否则很容易给自己招来祸事的。”

对方一番冠冕堂皇的言辞，很显然是在打马虎眼。不管怎么说也在权力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就是人精了。梁郁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我没有开玩笑。上官氏的野心，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桑大人了。你又何必跟我打哑谜呢？”

桑吉调整了一下坐姿，驼背靠在椅背上，收起了脸上玩笑的神色，正儿八经地问道：“梁兄弟，我要问一句，你在代表谁问话？”

梁郁正要答复，忽见书架旁一道明黄色的光影闪烁不定，篱落显出了本相。对于面前的不速之客造访，桑吉面上带着一丝不快，篱落却浑然不觉，自顾道：“抱歉，打扰了二位的谈话。因为涉及到我，所以就不得已现身相见了，还望桑大人莫要怪罪。”

桑吉扫了对方一眼，发现对方周身潜力护体，已然浑然天成，很显然修为远远超过自己，不由道：“敢问这位姑娘是……”

“篱落。”桑吉不由瞪大了眼珠子，大惊失色：“你是双子星？”篱落面带一丝笑容：“正是。或许是我运气好吧，创世大神居然选中了我。”她走到书桌旁的一把椅子旁自顾坐了，言道：“桑大人方才问梁郁在代表谁问话，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他是在代表我。”

“那你又代表谁呢？”篱落道：“我就代表我自己。直说吧，我们准备对上官家族发难，但是上官徽与万归藏早已达成了统一阵线。阁下的几万侏儒兵战斗力很强，所以我们不得不未雨绸缪提前来见你。”

桑吉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面，探身问道：“据我所知，你可是上官家的如夫人，现在居然要跟自己的公公和夫君作对？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不成你也觊觎领主宝座吗？”篱落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对方：“那倒不是，我们当然有我们自己的目的。万归藏这些年能够在树城屹立不倒，完全是依赖于侏儒兵。只要你肯助我们一臂之力，事成之后城主的位子就是你的。你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有个人骑在你头上吆五喝六呢？”

对方的话语不疾不徐，却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桑吉心里很是不快，冷声道：“佐阁领，如果我对你提出的计划不感兴趣呢？”篱落笑了下，道：“桑统领，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打算一下吧。”

梁郁一听对方是想要挟桑吉，不想伤了和气，赶忙起身打圆场：“桑兄弟，篱落不是那个意思……”桑吉猛地一拍桌子，暴怒道：“那她是什么意思？摆明了拿我儿子来要挟我嘛？难道我桑吉是吓大的？你们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京都！”

篱落也站了起来，表情依旧云淡风轻：“桑大人，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想加害你儿子的并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桑吉有两个女儿，人近中年才得了一子，现年不过六岁，自然是爱若珍宝，一听有人要加害他，自然是紧张万分：“谁？谁要加害他？”

“万归藏。”桑吉想了想，轻蔑地笑了起来：“双子星，你不要在这里挑拨我跟万城主的关系。”篱落揶揄道：“哎呀，桑大人，没想到你对城主大人还真是忠心耿耿。也难怪，他对你有知遇之恩。没有万归藏的赏识，你也当不上侏儒兵的统领。”

桑吉不耐烦道：“你究竟想说什么？”篱落轻描淡写地问道：“桑吉，难道你不想知道侏儒兵的秘密吗？树城里的其它男子身高都是正常的，为何单单你们侏儒兵的身材这般矮小呢？”

“这有什么？那是因为我们天生骨骼精奇，个头长不高，所以才被万城主挑选了去，通过数年的训练最终才成为了侏儒兵。”

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谈了一个多时辰，烛台上的蜡烛燃烧过半，烛泪堆积了一大块。篱落啧啧赞道：“不得不佩服这位万城主，圆谎的能力蛮强的，能将一个巨大的谎言编织得天衣无缝，确实是个人才。”桑吉听得一头雾水，疑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根本就没有骨骼精奇一说。事实上你们这些被选中的人跟树城里的其它男子一样，若是自然生长，个头一样会长得很高。只是由于你们后天遭受了特殊的训练和成长环境，还有经年服食特制的药物，从而限制了你们正常发育，最终成为了‘侏儒兵’。”

此言一出，无疑像是往滚热的油锅里倒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桑吉内心里万分震惊，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颤，内心里还冒出一个倔强的声音：“不是真的！她说的不是真的！”

一旁的梁郁也是一惊不小，自“侏儒兵”创建以来，在战场上大显神威，扬名四海。很多侏儒都以被选上为荣，认为自己天生就是这块材料，不想一切都是人为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生的“侏儒”。

桑吉愣在原地，像个木头人似的，表情里掺杂着疑惑、吃惊、痛苦等各种复杂的情愫。篱落续道：“桑统领，其实你仔细一琢磨就明白了。大家都是生活在树城，吃的东西一样，喝的水也一样。凭什么你就天生‘骨骼精奇’而我就是个普通人呢？”

梁郁恍然大悟道：“这一切都是万归藏编出来的。如果没有这支奇兵，他城主的位置就坐不稳。”篱落接口道：“为了能够让万氏家族独霸树城，长长久久地统治下去。他现在又开始招收第二批小男孩，被选中的孩子又是‘骨骼精奇’，将来要成为后备的侏儒兵。”话到这里她扫了桑吉一眼，补充道：“听说桑统领的儿子桑啸天已经被选中，不日就要被送到秘密的训练场所去。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不要说了！”桑吉愤怒已极，牙关里迅速地蹦出了四个字。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要指望他延续桑家的香火。桑吉自然不希望他出事，只盼他健健康康长大，然后娶妻生子。

篱落望着对方，言道：“如果你还不相信，这里还有一点可以佐证。在秘密训练场内训练了十多年，你还记得那段往事吗？”桑吉一时有些发懵，眉头拧出了两道深深的沟壑，像是在拼力在脑海里寻找那段记忆。可是浩瀚的记忆海洋里没有一丝一毫关于那段往事的记忆，甚至连一个微小的浪花都没有。

梁郁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诧异道：“听说那些被选中的人要秘密训练十多年，才能正式出师。那他们怎么可能全部忘记了呢？”篱落瞄了桑吉一眼，如实道：“据我了解，是有人每日在他们的饭食中加入了特制的药物，让他们不断忘记以前发生的事情。等到他们正式成为一名合格的侏儒兵时，脑海里积存的那段记忆也全部忘光了。”

桑吉已经听出了端倪，脱口问道：“万归藏刻意让我们忘记那段记忆，他在掩盖什么？”篱落道：“当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之事。为了阻止孩童们正常发育，限制他们的身高。每晚休息时孩童们都睡在细腰长的陶罐里，而且长期服用药物。久而久之，孩童们就成了侏儒。而且为了将他们训练成杀人如麻的杀人工具，很多训练方法野蛮粗暴，导致很多孩童们经受不住从而半途夭折。万归藏简直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

烛火明灭不定，书房内的光线跟着忽明忽暗，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的书架上，也跟着摇摆不定。桑吉面无人色，一下子瘫坐到了椅子上，浑身的精气神像是被抽走了一般。

良久，他才缓缓开了口：“这些年来，空闲的时候我曾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