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落下,日光升起,天空没放晴,呈一片灰蓝。
人行道上同方向步行赶路的泰半是六中早起的学生。
同样都是素面朝天穿校服戴胸卡,有人朝气蓬勃,有人萎靡不振;有人普通得不起眼,有人夺目得似明星。
尤恩冉就是后者的融合:精神不佳,却还是逃不开一双双万花筒写轮眼。
普罗大众对风云人物的好奇和关注从来都不分时间和地点。
有故意脚程快超过她,再装作不经意回头看的;也有慢悠悠尾随身后,一路紧盯她背影的。
同行至今,魏星对此早已麻木。
食指碰到镜框向上扶了扶,一大早起床,她嘴巴埋怨得不带停:“本末倒置,主次不分,还要等我帮你抄作业。都不知道该说我善良还是倒霉,不帮你把卷子抄上,昨晚怕是要睡不着觉。”
尤恩冉胃不舒服,头也疼,两人在早点铺里喝的粥,魏星另点了份锅贴。
“活该。”吃饱喝足也依然堵不住那张发牢骚的嘴。
尤恩冉理亏,由她怼,等她说够了,道:“以后晚上来找我,白天提前跟我说。”
“怎么着?”魏星又开始不爽,“你好挑日子再喝是吗?”
哗啦啦一连串的目光集中而来,前面的回头,旁边的侧目。
魏星喉头一窒,被迫以削弱气势为代价主动降声:“想都别想我告诉你,我就是要搞突袭,我还要大搞特搞,撞见一次骂你一次,不把你骂得狗血喷头我跟你姓。”
“你这烦人的功力今天又大为精进。”尤恩冉揉着太阳穴应付,对四周投来的眼光熟视无睹。
“就烦你,真能把你烦死我还就省心了。”魏星侧目盯紧她,“你还记得昨晚说了什么吗?”
胃还是不大舒服,恶心反胃的感觉开始不受控制。
“什么?”她一顿。
“你说,魏星我爱你,我愿意放弃那片歪脖子树林,从此投身学海,为你而读书。”魏星描述得绘声绘色。
尤恩冉自然不信,不置可否地笑笑,身体的缘故,不太想说话。
没指望能骗到她,可魏星依然很不开心。嘴角撇出最大程度的不满,她又问:“所以,你是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吗?”
“嗯。”实话。
“那你还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尤恩冉不甚在意地微一挑眉。
“我昨晚跟你说看见了一个人!”魏星不自觉加重语气,蓬勃的倾诉欲几乎要飞出眼角。
“心上人?”她忍着不适,调侃。
饱满艳丽的红唇哪怕失了往日的色泽,揶揄他人时,浅浅一勾动,笑涡飞旋,仍能带出眼尾的几许流光。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魏星呵呵。
“别卖关子。”她兴致缺缺。
魏星嘴角一撇,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笑容慧黠:“我看见……”
可惜重点都还没提到,就被身后传来的一道喊声,冒然打断。
六中门口的几个早点摊前围满穿校服的学生,学生会和保卫科的人执勤上岗,准时到位,又是新的一天,连心情都像经过新陈代谢,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韩修旭骑车在身后旁若无人地大喊“尤恩冉”,门口多半的人闻风而动,齐齐将目光落向声源。
亮眼的乔绿山地车成了韩修旭的个人标志,少年背着包,夏季校服换成秋季,白色拉链一拉到顶,骑行姿势的固定使他脊背弯弓,脖子伸长,校服外套竖起的衣领前,随着前后车轮颠簸在减速带,金属锁头上下轻晃。
听音辨声,尤恩冉头都没回。
倒是魏星回头看了眼。
“他不是学我叫你尤妹儿吗,改了?”
尤恩冉笑笑,默不作声。
她的脸色很不好,不过并不影响她露出微带嘲讽的表情。
魏星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入校需下车,韩修旭直到最后一秒才屈尊枉驾,双脚落地。
结果因为忘记佩戴胸卡,被执勤的学生拦住扣了班级文明分,耽误的这点工夫,尤恩冉已沿主干道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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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阔的一条林荫路,步行的学生东西两侧各走一边,中间通行车辆。
轮胎摩擦地面,尖锐的一声刹闸,山地车利落地一个漂移,车身往前一横,以一种嚣张跋扈的方式,拦住尤恩冉的去路。
“喊你为什么不应?”班级文明分被扣,班主任那边又要啰嗦,韩修旭一脸晦气。
如此夺人眼球的出场,自然又再次引来围观。
尤恩冉反应平平,淡淡扫他一眼,对魏星说:“到前面等我。”
魏星走在外手,方才韩修旭差点撞上她。
余惊未退,胸口上下起伏,魏星对韩修旭的印象一落千丈,从无感到无语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行,别让我等太久。”言语回应的是尤恩冉,目光讨伐的却是韩修旭,二者同时进行,恨不能将他脸上瞪出两个窟窿。
“刚有失水准,没吓着你吧?”韩修旭坐在车上,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扬扬下巴颏。
对他而言,算是在道歉;对魏星而言,态度没救。
她迈出半步,也昂起下巴:“叶星树跟尤妹儿好了不到半月就被你挖了墙脚,我敬你是个人才,作为她的朋友,送你句祝福。”
书呆子四眼妹,是韩修旭对眼前这个短发女孩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
他双手扶在车把上没动,歪偏着头,有些意外地将她眼神里的挑衅讯号全盘接收。
“你说。”
和丫头片子急眼,不至于。他散漫道。
五指张开,学火影忍者的药师兜用中指轻扶镜架中间的那道连接杠,魏星微微一笑。
薄薄镜片下,一双杏眼笑里藏刀。
“祝你孽力回馈,即刻起,三天内强势被甩。”
韩修旭一声低嗤滚上喉咙,还没对她的“祝福”作出回应,恶气出完,魏星谁也不看,转身就走。
视线滑过去一秒,随即收回,韩修旭并未追着她离开的方向回头。他不觉得这话于他有任何痛脚。
“你这朋友还挺有个性。”他如此评价,有些好笑。
正值进校高峰,无论是他,还是尤恩冉,都无一例外交际圈甚广。
无人明目张胆驻足旁观,但一道道探寻的目光在路过时不加掩饰,尤其是他们在校内的老熟人。
有人吹口哨戏谑:旭哥,干嘛呢这是。
有人嘿嘿一笑:早上好啊,尤姐。
韩修旭都是撇过去一眼,直接叫对方滚。
尤恩冉则是微微阖眼,简简单单地点头了事。她胃里翻搅,和谁都懒得搭话。
“长话短说。”韩修旭骑跨在车上,她伫立在车前,耐心余额不足,“经过昨晚,你觉得我们还有联系的必要吗?”
韩修旭没想到她如此直接:“怎么?不是说陪我玩到底吗,这么快就不想玩了?”
“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她双手抄在校服上衣的口袋里,刀枪不入的冰清水冷,“谁真心谁假意我还分得出来,适可而止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懂。”
韩修旭松开把手,腰杆慢慢挺直,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真心?”
“扪心自问,你是么。”她不答反问。
目光相对,针尖对麦芒。
“我还真不是。”韩修旭撇开眼,哼声一笑,那点彼此心知肚明的虚情假意,彻底随晨风消散。
言尽于此,更不必再多废话,尤恩冉抬腿欲走。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说你配不上我吗?”
跨出去的脚半路收回,尤恩冉定在原地,斜乜他一眼。
韩修旭眉头一紧:“怎么?”
微侧头,瞥向脚下的水泥地,完全在意料之外,她没想到,自己都难受成这副德性居然还能被他给逗笑:“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特难受?”
狐狸眼一勾,抬眼的同时,脑后那根精巧的鱼骨辫在肩膀晃了晃。
肖现冷眼路过,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她眉飞眼笑,神采自若,山地车上自以为是的少年面容僵硬,情绪全然受她支配。
“笑话,我为什么要难受?”
韩修旭注意到肖现在主干道的另一侧迎面经过时,刚冷笑完一声。眼角偏斜,不动声色地睇去一眼。
“谁知道呢。”尤恩冉全无所谓,“你就算不难受也与我无关。”
右眼余光,一道冷漠疏离的剪影混迹在过往的蓝白校服间,越过视野范围内的水平方向,目不斜视地略过他们,大步朝前。与周围频频将目光调转过来的其余人对比鲜明,显得十分突出。
尤恩冉斜了一眼。
哦,是他啊。
她面无波澜,准备绕过韩修旭这辆碍事的绿车,到前面去和魏星汇合。
“等等。”韩修旭再次拦住她,“我话没说完,你急什么。”
尤恩冉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这只手,耐心告罄,眼波泛起一丝冷意。
她其实是个特别情绪化的人,心情好唇畔如花,心情不好冷漠如霜。
但她对情绪的控制一向得当,即便是昨晚韩修旭三番两次恶意羞辱,她也能心如止水,不动如山。
可是现在,她是真的烦了。魏星说得没错,幼稚,这些人没几个是不幼稚的,表面装得再流川枫,心里始终住着马小跳,心理年龄就不在一个层面。
“你不是不想知道吗?”韩修旭无视她的不耐烦,眼神颇具深意,“巧了,我改主意了,这事还必须就得让你知道。”
刚刚是被逗笑,现在是气笑:“你装模作样想整我,是不是也和他有关?”
“单纯看你不爽不行么。”面具摘了,韩修旭说话更无所忌讳。
不明内情的旁观者们,看他们一个笑完另一个笑,还当是胆大包天地在学校里打情骂俏,悄悄指指点点的大有人在。
“看我不爽的海了去,”尤恩冉不是好糊弄的人,心情又欠奉,论直白不比韩修旭差多少,“这里面想拿我当枪使的更不止你一个。”她轻描淡写地说。
韩修旭微怔,定睛看她。
直至此刻才留意到她脸色苍白,眼窝明显,嘴唇也缺乏血色。
“你还是小看我了。”尤恩冉表情麻木。
双手插着口袋,她眼神凉薄得接近透明。
韩修旭凝视她几秒,舔舔唇,笑了:“我想你是误会了,我没想拿你当枪使。”
尤恩冉漠然以对。
韩修旭向上抬眉:“是,他昨天跟我爸告状让我不痛快,但更让我不痛快的是你。我对他再不爽,那是我和他的事,不至于跑到你面前来挑唆。可是你不一样,我对你不爽就是想让你知道他是谁,只要你知道,我就爽了。”
秋风泛着凉意,他的笑令尤恩冉感到很不舒服。
“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有点好奇了。”她语气转低。
“放心,绝对不会令你失望。”言语间饱含深意。
尤恩冉双眸一凝,一颗心微微起了波澜。
两人沉默对视,眼中的情绪皆是对彼此的嘲弄。
直到韩修旭脖颈后转,下巴微扬,意有所指地落在那道尚未走远的背影。
“喏,说你不配的,就是我们班那位高高在上的班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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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星抬腕看表,数十米开外等得烦躁不堪:“搞什么,还没完没了了。”
视线向那边一扫,划出一道弧线,尚未抵达目标终点,半途忽然一定。
她一眼望见走在人群里的肖现。
身边不见叶星树,只有他独自一人,宽松的校服长裤也遮藏不住那双黄金比例的迷人长腿。
老天是偏心的,魏星一直这么认为。
譬如尤恩冉读书三心二意,也还是能稳坐年级第二;
再譬如肖现,他和尤恩冉在个人魅力引发的磁场上,明显是同一类人。有许哲成作对比,她很清楚肖现姿容之外的特别之处,如果现在是许哲成混迹在清一色的校服里,她不会轻易发现他,但肖现就不一样,冷漠也好,孤僻也罢,都深入骨髓,那种非一般人能够驾驭的气场同尤恩冉如出一辙,任谁都无法忽视。
魏星情不自禁地想,他和尤妹儿这样的人,一旦被谁征服会是什么样儿,与此刻的他们相比,会疯狂到无法想象吗?
心境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