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穿男装是这个样子的,比女裙更有风姿。
孟寒舟现在觉得,之前那些女子衣裙都太小气了,不值一提。
林笙五官柔和,虽然貌美但没什么攻击性,很适合穿浅色,这样素雅的衫袍,孟寒舟穿起来总是不伦不类,而他穿在身上,却显得身形清隽修长,看起来干干净净,如月如竹,还有几分柔-软。
但很快孟寒舟觉得这衣服眼熟。
他皱了皱眉,想起来了。
——这是自己的旧衣。
当时他还病得不是特别严重,京城突然流行这个文质彬彬的样式,下人也跟风给府上少爷们都做了一身。孟寒舟只穿了两次,就被父亲……现在也不是他父亲了,曲成侯训斥他寡淡的跟要出家似的,勒令他换掉。
侯爷一直很厌恶佛门的任何东西,后来这衣服就一直收在柜子里,没想到现在会出现在林笙身上。
……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地方。
眼看着林笙走了过来,孟寒舟触景生情,突发心悸,没忍住咳出了几声。
林笙皱着眉:“你觉得怎么样?”
孟寒舟心里不舒服,别过视线,嗓音有点哑:“头很疼。”
他看着比昨夜刚从马车下来时好些,但眼底的疲色还是很浓,像一直睡不够似的,应是心气不足的缘故。
但林笙并没有说的很严重,只是道:“可能是夜里吹风,受了外寒。”
孟寒舟情绪很差,脸色也变得很糟糕。
看着这萧萧索索的家,往事就像那扇破了洞的窗一样,裹着刀子般的寒风,往心底里刮。
林笙递过去一个粗糙的木碗:“先喝点水吧,大灶我用的不是很熟练,没敢加太多柴火,粥还得煮一会才能好。待会吃了粥,发发汗就会好一些了。”
孟寒舟看着林笙手中的碗,眸子暗了暗,一言不发。
突然就发脾气推开他的手:“拿走,我什么也不吃。”
林笙已经习惯他喜怒无常的性子了,也没说什么,把碗放在了床头,“那我放在这了,你想喝就自己拿……我去看看锅。”
刚出了门,就听到猛地“哐当”一声,是木碗摔在地上的声音。
地面不平整,那碗沿着凹凸不平的缝隙打滚,最后撞在了林笙脚边才停。
碗里的水渍洒了一路。
林笙顿了一顿,当没看见,仍然出去了。
随他折腾,还是去灶房该干什么干什么。
又往灶口续了两根柴火,林笙一边听着屋里叮叮当当的动静,顾自给灶膛扇着风,托着下巴等粥煮好。
林笙知道,突逢巨变,孟寒舟心里肯定是憋了股气,大概更多的是委屈和荒谬感吧。
明明曾经也是金栽玉培的少年郎,在本该最为意气风发的十七岁,一夕之间,就从天上跌进了泥里,曾经他视为家人的父亲淡漠无比,没有好好听他说一句话,甚至连几天缓口气的时间都不给他,就把他赶了出来。
任谁心口突然扎上这么大一根刺,也不会好受的。
雨珠说过,世子自从病了脾气越来越古怪,在府上时动不动就生气暴躁。
其中纵然有久病心态不好的原因,但长期服用含重金属的微毒药物导致的毒素积累,也会让人病理性躁郁,有时候这种烦躁并不受他自己控制。
回乡下的马车中,孟寒舟忍了一路没有发作,已经让林笙很吃惊。
可能是在那两个侯府车夫面前,他还想维护那点已经破碎不堪的尊严。毕竟那种情形下,他越是生气发狂,越是难堪,反而会成为外人眼里的笑话。
也挺可叹的,倒错的身份回归之后,他竟连发疯的资本都没有了。
昨天刚到地方,孟寒舟还没有缓过劲来,今天清醒了,总归是要宣泄一下的。这人看起来死犟,也不像是会哭哭啼啼的模样,能闹出来也好,比一直憋在心里要强。
想着想着,林笙偎在灶边不小心打了个盹。
没多久,荠菜粥煮得软烂开花,咕噜噜地冒着泡,热气顶着锅盖扑扑跳动。
他揉揉眼睛,听屋里动静歇了,应该是孟寒舟一个人宣泄完了——生病的人毕竟体能和精力都有限,挥霍空也就到极限了。
于是起身活动跺了跺脚,然后往锅里洒上一小撮盐,盛了两碗出来。
推开房门,不出意外,床边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而罪魁祸首本人眼底泛着血丝,把自己折腾得有些颓靡,呼吸凌乱,衣领松散,苍白的脸半面都是阴影。
有人进来,他一瞬间抬起的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没化解的凌厉。
“舒服点了吗?”林笙捡起摔在了门槛的木碗,又扶起床下的木架子,捡起地上的枕头,都一一归置好。然后走过去摸了摸孟寒舟的额头,微微的还是有点热度,这些日子经过观察,他只要情绪一激动,就容易低烧。
温声道:“心情还不好的话,可以再给你摔一次。这都是木头的,摔不坏……”
正去探他的脉,林笙发现,他指甲缝间不知哪来的血丝。
仔细观察了一圈,才找到他肩后的布料上也沾了零星一点红色的污迹。
虽然林笙力气也不大,但还是比生病的人要强一些的,与他争夺了几次,就趁其不备挑开了他的衣领。探头一看,他肩后那三枚香疤附近,赫赫然被挠了几道血痕。
“孟寒舟。”林笙严肃地盯着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在他力气虚,抓得不是很深,并不需要特别的处理。
孟寒舟喘着粗气,一手虚虚无力地握着林笙的手腕,眸色幽翳:“在你眼里,也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林笙依旧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良久将他衣领扯上,叹了口气:“没有。”
还要顺势去把右手脉,才碰到,孟寒舟就将手抽回去了。
他侧过身去,只露个单薄的脊背给林笙看,恹恹道:“别管我了,我的病治不好了。他们说的没错,我现在就是个废物。你走吧,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就行。”
林笙手还悬空着,听他这样说话,随即眉头皱了皱。
他不喜欢自说自话、自作主张、还自暴自弃的病人。
林笙不理他,把熬好的粥端过来,他也别过头,不肯喝,似乎是笃定主意要绝食去死了。
“可是你答应我的遗产,还没有给我。”须臾,林笙的声音不温不凉地从背后传来。
孟寒舟没想到他在意的是这个。
气得一下子咳起来,忍不住扭头狠狠瞪他。
家都没了,上哪儿去给他弄遗产去?
一转过来,就看到林笙静静地正看着他,微微歪着头,似乎就等着他回身一般。
孟寒舟:……
上当了,激将法。
林笙心下失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帮他止住咳嗽。
“谁说治不好的?”然后林笙在床边坐下,端来粥碗,用木勺子搅一搅,“我自从学了医,运气一直很好,大夜从不来重病例,抢救很少有失败,老师都说我是院里的锦鲤,走到哪里都能带来好运。”
粥是刚盛出来的,热气蒸得眼帘上都是雾水,林笙习惯性地舀起来放到唇边吹了吹。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挺清楚,但连起来竟有点听不懂。
孟寒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困惑地听着,看他将粥耐心吹凉。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这只是个坎儿,谁都有面对坎坷的时候,都觉得当时天要塌了,人生也要完了……我也有过。但是……”林笙道,“跨过去就好了。”
“跨过去就好了。”林笙又重复了一遍。
他说话很慢,但很郑重。
孟寒舟不懂,他怎么能如此平静、平淡,把这种事情说的如此简单。
简单得就好像——早上起来,左脚带右脚,迈一个门槛那样容易。
“家没了可以再建,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也许你现在听起来觉得很难,但不急于一时。孟寒舟,只要你不抛弃自己……”林笙抬头,注视着他因病而愈显漆黑的眼睛,想了想该怎么说,“我就不会抛弃你。就当……重新开始吧。”
两人四目相对。
孟寒舟盯着林笙,眼睛黑得像不见底的潭水,又似要从深潭中灼出炽焰来。
“会好起来的。有我呢,你如果信我,我给你治病。”林笙被他盯得有点不知所措,不自觉垂下眼睛,“所以,以后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孟寒舟眼底颤了颤。
不等孟寒舟做出反应,林笙已调整神色,重新将勺子递过来:“真的不喝?早上新采的荠菜,很香的。”
孟寒舟缓缓移动目光,视线落在林笙捏着勺子的手上。
手指雪白,沾着温暖的味道,闻起来确实是很香。
“我——唔!”
还没回过神来,勺口已经抵到了嘴上,不等他执拗拒绝,粥米顺势就塞进了牙关,“……”
粥米煮得软烂,滑进喉咙。
林笙似弯非弯地抿着唇角:“香吧?”
“不香也不许骂我。”
孟寒舟没说话:……
林笙就这样一口一口喂他把粥喝下去了。
“……对不起。”过了会,孟寒舟突然咕哝了一声。
林笙险些没听清楚,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只曾被他摔过的碗。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