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看到神明到底是怎么样的存在。秦庄主比较特殊,作为半神,普通人伤不了她,但是会被几乎所有一级神压制。”
云咳了咳:“具体情况是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能逼得秦荼动手,秦荼伤得不会太轻。”
“而且……‘神明不得自相残杀’,其他神祇对她造成的伤到底还是能愈合的,故而伤她的人大概率是云中君,也就是她的生父。”
唐荒愣神片刻,半晌垂下眼眸,手指微微蜷起:“……我现在便想去见她。”
“……”
云捏了捏眉心,在窗外看着明亮月色,不说话。
“那这件事呢?你打算怎么处理?全部丢给那位李姑娘么?”
唐荒思考了一下,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于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云一时无言,半晌传来一声叹气:“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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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寝宫。
灯还未灭,床榻上墨丝铺散开,像是缱绻的水墨画,滑落肩头的衣袍柔软冰凉,肩颈线条都泛着玉润的光泽,可是裸露的肩头却盘亘着一道深可见骨的疤,地上水盆的水被血染红,洁白帕子搭在盆壁,昏昏沉沉明暗不晰。
屋中异香浮动。
女人向来温和的眸子此时没什么笑意,正皱着眉擦拭肩头伤口边缘的血迹。
随后用干燥的帕子清理干净,最后才包扎起来。单只手臂不好操作,秦荼忍着痛一圈一圈缠好后额角出了细密汗珠。
她还是第一次那么狼狈。
有些疼,以至于睡不着,秦荼干脆点燃烟斗,烧了些安神镇痛的药草下去。
门外守着的丫鬟紫玉轻轻推开门,低声传话道:“庄主,有个眼生的年轻人求见……”
“不见。”
秦荼轻呼了一口气,烟雾缭绕,她将烟灰磕了磕,眉眼压下些许烦躁,语气还是温和:“对了,今日青城子的新符阵还没送过来,许是忙忘了,你明早记得去提醒他。”
紫玉向来有眼力见,目不斜视地鞠躬退下来。
待紫玉离开,秦荼却没睡,拨了拨烛火,又处理起似乎永远看不完的事宜。
南城那边的传话,之前劫走货物的确是妖怪,不过却是为了南城百姓,原是南城饥荒,县令却谎报灾情;大燕皇帝那边又有小人开始攻讦她,楚王偏偏疑神疑鬼,现在她在朝堂上真真孤立无援;青城子的阵法多年来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近来鬼城又开始异动;一方面不受人族待见,另一方面妖怪也不怎么亲近她。
人世寂寞,自从她决定走上这条路来便是如此觉得,事成无人知晓,事败灰飞烟灭。
秦荼有些心烦,顾不上什么年轻人。
紫玉跟在她身边多年,她看着都眼生的人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若是紧急事宜则不该由紫玉传达,刀堂比她的金銮殿近不少,本该由十一传话的:更何况她现在不好见人。
秦荼懒懒散散地倚着软垫,身上衣袍半落,连头发都是松松地半挽,长发垂落在地,在洁白毯子上乌黑如墨。
年轻人……
只有自荐枕席的“年轻人”才会在深夜求见。
烦不胜烦。
秦荼深深呼了口气,却没有歇下,而是拿起没处理完的事宜又看了起来。
灯亮了一夜。
夜凉如水,离开暖融的寝宫,外边飞霜似雪,紫玉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冷肃艰涩。她对着黑衣的年轻人弯了弯腰:“庄主已经歇息,还请明日再来。”
唐荒抿了抿唇,也是,这时辰确实不早了,她轻轻颔首:“我就在此处等候,庄主醒来的时候能劳烦你通报一声么?”
紫玉对着她手上的血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为所动:“我会代为传达的,只是见不见您是由庄主决定。”
“多谢。”唐荒便真的安静站着等候起来。
夜深霜重,唐荒也觉得手脚冰凉起来,就慢慢低头朝手心呵气,紫玉安静地提着灯笼站在阶前,似乎是闭目养神,不过唐荒却能感受到她若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被当作是可疑的人,唐荒也哭笑不得。之前发动阵法,手上的血迹还没干,她这么摩擦几下便是模糊了一大片,实在不算好看。
来得太急了,这样子太不好看,唐荒思索着要是能稍微洗漱一下就好了,但是这会她不想离开。
便这么站到天将破晓,东方泛白。
山庄的下人都开始准备,劈柴烧水,练功比武,打招呼的声音从山下到山上颤巍巍传过来,声音已经很模糊了。
紫玉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一晚上连动都没动过的。
“紫玉。”
门被人推开,那人温和的嗓音还带着一丝哑,是罕见的疲态:“辛苦,青城子那边……”
戛然而止。
唐荒手不自觉颤抖了一下,背部也挺直了,直直地盯着那人。
秦荼嗓音哑然片刻,半晌,偏过头轻咳了咳,随后看向清绝的年轻人,声音温如酒酿:“许久不见,小初一。”
唐荒眼眶是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半。
“秦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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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在外面待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和紫玉多说两句讲明身份。我还以为……”
秦荼将帕子拂过唐荒手掌,稍微低头时勾起耳边碎发,和三年前比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唐荒手掌动也不动,这点程度的伤对她而言不算什么。
“以为什么?”
“没什么。”秦荼把干燥的布条一圈圈绕上。
以为有人想卖色。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
唐荒其实心知自己这样已经是打扰了。一声不吭跑来,违抗命令,打乱秦姐姐的安排……
对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长高了。”
她长高很多,玉树兰芝,像是青松。
“嗯……”唐荒低了低头,温顺而收敛,眼睛还是红的,带着雾蒙蒙的水意。在山庄人人称道的一把好刀,现在就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幼犬,只想亲近自己的主人,生怕再度被抛下。
“很好的,看来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有的。”唐荒简直是要把“我很乖快夸我”挂上脸上了。
没有。想你的时候整夜难寐,总是想起和你在一起游山玩水的日子,寝食难安。
你走后,人间不知处。
“好了。”
秦荼收了药,温和地拍了拍人:“现在该问问你,怎么突然过来。”
唐荒缓慢眨了眨眼:“……听闻秦姐姐受伤了。”
“……”
秦荼顿了顿,没有料到是这个原因。
唐荒忍了又忍,压下心底丝丝躁动,最终还是自暴自弃般慢慢倾身向前。她将位置控制得很好,比秦荼低一点,用一种仰视的姿态示弱般注视着她,却早就突破了寻常的交流距离,近到可以闻到秦荼身上的苦涩药味,感受到对方微弱而乱了一息的呼吸。
秦荼下意识后仰了一点,又慢慢克制住,垂眸直视着唐荒。
真的很干净。
哪怕是这样略显僭越的行为做起来也是克制而谨慎,小心翼翼的,像是不经世事的小鸟雀很轻地啄了啄自己。
所以秦荼总是次次心软。
但是这个距离确实不太妙。秦荼只需要稍一低头便能和她触碰到,不过唐荒没有进一步动作,就像是把主动权全然交给秦荼。
秦荼又开始心里莫名其妙泛痒。
“……疼吗?”
唐荒嗓音带着哑,这句话一说出口眼圈便红了,看得秦荼哭笑不得:“怎么老爱哭?”
停顿几秒,秦荼还是伸手,手指揩去唐荒眼角无意识滑落的泪水:“伤的是我你哭什么?”
好心软。
好干净。
秦荼尔虞我诈日子过得多了,但是唐荒一颗真心真得不行,坦诚着忠诚和温顺。
唐荒什么也没有,就这么一颗心想要奉给自己的神明。
“心疼你。”
“不疼的。”
“不信。”
“……真的。”
“……怎么会不疼。”唐荒低了低眉眼,挨着秦荼手心蹭了蹭,睁着湿漉漉的眼眸看着她:“我能看看吗?”
秦荼说不准自己当时是怎么个想法,或许只是对方的表情太过关切,担忧太过真诚,让她觉得在唐荒面前袒露伤口也不是不可以。
衣衫半落,秦荼声音有点闷:“你看吧。”
唐荒皱着眉小心地解开布条,只见伤口横亘在洁白肩颈上,能看见血肉甚至森森白骨,简直触目惊心,这要是偏一点落在颈上能直接要了秦荼的命。
秦荼看不清唐荒表情,只是觉得对方搭在自己皮肤上的手指带着几乎灼人的温度,常年练刀带上的茧子有些粗糙质感,又莫名厚重。
有些烫人了。
“……你知道寻常法器伤不了我,这是用了祂的骨头做成的东西,同根同源,故而能伤到我。祂还真是舍得。”秦荼自嘲般笑笑,显得不以为意。
“……云中君。”
唐荒的声音压低了些许。恼怒,又夹杂着些自弃。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要是她在秦荼身边,谁要是想伤秦荼,至少先踏过她的尸首。
“……初一,万物皆有法则。神不得弑神,但是人可以。”秦荼闭了闭眼,笑了一下:“你既登场,这场荒唐剧目也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