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姐姐,我好热。”
秦荼挑了挑眉,此时还尚未听出来她低沉语气下的暗哑,并不防备地上前一点摸了摸她的脸颊:“确是有些烫了,我叫人给你打点冷水罢。”
不料被人很轻很轻地厮磨着,唇瓣贴上她指尖,像是依恋着人一样轻轻蹭了蹭,又像是……吻了吻。
“不要……热……”
有些烫,有些软。
少年唇瓣一开一合,秦荼看着她的目光稍稍凝滞几分,最后慢慢挪开,嗓音温和如玉:“是么,我去开窗。”
少年的目光有些烫人了,像是在渴望着什么,又像是在贪恋着什么。
向来沉稳的目光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像是在逼着女人正视这些天来的种种不对劲。
秦荼开了窗,拿镇纸按下窗边随意摆放着的几本书,略过的风却还是折得边角翻腾几下,秦荼撩起耳畔发丝,耐心将书整理好。
风似乎也带下去心底那一丝丝的,尚未察觉或者刻意忽视的痒。
秦荼手指蜷曲了一下。
两百年真是漫长的岁月啊,见过的人数不胜数,造下的孽也是不得超生。秦荼已经不记得自己成为多少人,或者妖的情劫了。
她见过很多这样的目光。可是这样的目光怎么样也不该出现在一个尚且稚嫩的……姑娘身上。
大概是她多想了罢,毕竟这孩子向来沉稳,能在其他同龄孩子都玩闹时按耐住心思专心习字,平日里最喜欢的事情也不过是吃些甜点……像这样一个孩子。
一个自由自在的好孩子。
回身时年幼者已经入眠,全然依赖的放松样子,眼尾还带着醉酒后的红润嫣然。
秦荼垂下的目光冷静克制。年长者在春秋岁月中周旋已久,惯会处理这样的事。少年人的欢喜爱恋和那暮色云霞一般无二,转瞬即逝,不需要她等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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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荒起来时已经是入夜,房间里没有人,她有些懊恼自己的不胜酒力,摸着脑袋坐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支棱着还翘起的碎发思考片刻。
想不起来,索性不想了。
窗子已经被人关上。雨停后月色清浅,薄薄的一层,轻纱似的笼着雨后的树木。
唐荒有些闷,打算出去透透气。
记忆只有零星的片段,只记得青灰色衣衫的女子拢一拢衣袖打开窗子时露出了一截皓腕,再多的便记不清了。
此前来时没有细看,现在看来小山庄挺大的,提灯的侍从看见她却是认得的,稍一颔首便拎着马枪走近,唐荒一直知道山庄纪律严明,也曾值班在主庄夜巡,现下竟有回家的温馨之感。
“初一大人是么?庄主大人已经和我们吩咐过了,您有需要喊我们便是,服侍您的小期现在大概在膳房里为您准备醒酒汤,您可以回房等着她……您这要去哪里吗?”
“没事。”唐荒摆摆手:“我有些闷出来随便逛逛,叫她不用费心。”
“出来逛逛啊,您可以去那边的亭子,荷花开了不少。后边的后山就别去好了,雨后道路湿滑泥泞,恐弄脏了靴子。”侍从指了指一旁水榭亭台,确实是景致宜人。唐荒看了一眼后山密密麻麻的一片林子,问:“后山那边有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一片梅林罢了,今年的梅子还没熟,这会过去只看得见树……您想去吗?喏,想去便提上灯吧。”
“倒也不是……”唐荒看着侍从挑灯递给她,便没有再说下去,何况她确实挺好奇这后山的。
小山庄的后山一大片梅林都是尚且青涩的梅子,摸起来还带着扎人的质感,圆润又青挺。唐荒随意溜达一圈,仗着好身法身上几乎没有沾上泥水,清瘦身影干净清朗。
身后突然传来很细微的“咔嚓”声,唐荒立马警觉起来,脚步轻移,拨开梅子树枝丫,看到空旷处一袭水蓝色衣衫的小姑娘,正很努力地伸手用小木勺子舀着什么,舀到之后便立马倒入腰间的篮子里,小短腿还要努力踮起来。
唐荒眨了眨眼睛,夜半三更荒无人烟的,这小姑娘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
“咦?什么人在那?”小姑娘清清脆脆的嗓音响起,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疑惑着看向唐荒所在的位置。
唐荒只好走出来,打量了小巧宛如幼猫的女童片刻:“打扰了。”
女孩子也不怕人,直直对上她的眼睛,“你是谁呀?”
“我是山海庄初一。”唐荒低着脑袋看她,小姑娘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乖巧可爱得很,让唐荒也不由得语气放缓放轻:“你又是谁?”
“我叫阿梅。”阿梅不怕生,很是像模像样地作揖:“人们称呼我为梅神,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阿梅这个名字。”
“梅神?”
“是的,这边的梅子全部都归我管,”女孩颇有些骄傲地扬起脑袋,指着旁边的梅树:“我要做的就是给梅树施肥,要不然梅子不结果的。”
顺着她手指指的地方看过去,唐荒有些讶异地看见一棵已经完全长好梅子的树,上边红艳艳的梅子饱满诱人,散发清香,阿梅很是自然地揪起一小簇梅子,递给少年:“尝尝。”
唐荒接过来咬了一小口,汁水瞬间在唇齿间流淌而过,带着酸甜的味道,久久不散。
“……甜。”
“好吃吧,毕竟这可是我辛辛苦苦用月光浇灌出来的。”阿梅高兴得哼哼两声,黑黝黝的眼珠灵动地转了一圈。
“月光?”唐荒很是好奇。
“就是这个。”阿梅大方地向新玩伴展示自己腰间的小篮子,里边竟然有薄纱似的雾气在慢慢流淌,如梦如幻,真真像是那天边可望不可即的月色。
“你刚刚就是在捞月光吗?”唐荒回忆着,觉得有点意思,“用这么小的勺子该捞多久才能捞慢一篮月光?”
“勺子倒是好说,现在麻烦的是篮子呢。”阿梅撇了撇嘴,很是嫌弃地拍了拍篮子:“上一任的梅神不爱惜,导致我用的是破篮子,满满一篮等走到目的地时就变成半篮了,真是气人。”
“怎么不修补?”
“阿姊你有所不知,这月篮子可不是普通篮子,可不是寻常竹篾茅草能扎成的。”阿梅说话间将那些薄纱似的物什倒入梅树树底下,薄纱迅速便钻入地底下,像是一条灵活的蛇。
“需得用一碗思念,一碗贪念,一碗执念,再加上一碗妄念,细细地拧成绳子,再编成篮子才好。”阿梅倒完月光,眨了眨眼看着唐荒手中的灯:“你的灯真好看。”
虽然在唐荒看来这只是一盏普通的灯,连灯油都剩不了多少,不过要是小姑娘喜欢……唐荒递给她:
“送给你。谢谢你的梅子。”
“真的吗?”阿梅很是高兴:“这样以后我捞月光就不会踩进泥坑里了。”
唐荒眉眼温和了一瞬:“你掉进去过?”
“别提了别提了。”阿梅脸蛋微红,看着即将被乌云重新遮住的月亮立马“哎呀”了一声:“不行,我得赶紧了。”
“那么我便不打扰了,再见。”唐荒摆了摆手,她也得回去了。
阿梅忙着捞月,笑:“下次再见了初一姐姐。”
将灯盏送人的后果便是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山坡,将身法引以为傲的少年人很是狼狈地拜托小丫鬟阿期打来热水洗漱。
山海庄的热水总是备着的,即取即用,动静不算大,可还是惊动了人。
“初一大人怎么了吗?”方卿卿揉着眼睛看着灯还亮着的房间,很是疑惑地敲了敲半掩着的门,就看见一身污泥的少年。
“呀。”方卿卿皱了皱眉:“您这是去哪里了?莫不是摔了?是阿期没有照看好您吗?”
“不,与她无关,是我自个不小心。”唐荒正在解开身上的腰带,布料勾勒出清瘦的腰部线条,即使狼狈,少年还是不紧不慢的沉稳淡定样子。
方卿卿稍稍挑了挑眉。
此前庄主带着人过来的时候她没怎么注意这个寡言少语的孩子,现在仔细看看倒是长得颇为动人。
“您还有什么事么?”唐荒一向是懂礼貌的,比之秦荼生意需要而伪装出来的温文尔雅多了真诚的谦逊谦卑,方卿卿看了她一眼,笑得很甜:“没事,叨唠了,在下先行退下。”
怎么说……一个文雅的刀客,挺吸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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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神?”
现在的无需跋山涉水,女人换上更为宽大的青灰色衣袍,举手投足间衣袖摇动,温和笑意挂在脸上,正不紧不慢地沏茶:“我倒好像是听说过的,只是不曾亲眼见过,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捞月浇梅,真是好风雅。”柳不知从什么地方拿来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风:“方大人怎么看?”
方卿卿接过茶水呷了一口:“不曾听说,但似乎挺有趣的。只是这小神仙怎么不大靠谱的样子呢?”
“神仙说是神仙,却也分三六九等。这种的算是地方神,职责小些,接受些微的供奉,大多没有庙宇也没有香火。”秦荼支着脸颊道,漫不经心想着:“比之神,倒不如说是妖。”
旁边燃着安神的沉香,参了稍微拨弄几下。
唐荒目光放在秦荼身上,安安静静的像是一只端正坐着的小猫,像是往常那样等着她发现自己,等着她对自己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只是今天女人总是不与她对视上,不知是不是错觉,但是……
庄主似乎在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为什么呢?
唐荒不太懂,稍微歪了歪头。
她有想要提问的问题。比如秦姐姐需不需要受供奉,需不需要香火。
“只是不知道现在梅子还不熟是什么缘故,不知是因为这连绵阴雨……还是因为小梅神的篮子破了。”方卿卿掰着手指头:“今年的梅酒,酸梅汤,放着梅子的酥酪,卤梅水,糖渍梅子,梅子干……都没有吃上呢。”
“真是可惜。”秦荼摇头叹息:“小梅神光是管杨梅么,管不管青梅?”
“也管的。”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秦荼倒是不怎么惊讶,温和地看着正艰难迈动小短腿跨过门槛的小姑娘:
“你好,此处山海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