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年后的时光里,肇斯行极少提及自己的父母。
这种趋近于下意识的躲避,出于自我保全机制。
修习心理学时,肇斯行曾花时间研究这种心理,不同派系的教授持不同的态度,如近“刻板印象”“家庭心理创伤”“情缘关系倒置”等等。
在这个过程中,肇斯行曾露出过破绽。
某次大学生心理状态摸底后,他受到学校发来的邮件,邀请他前往心理咨询室谈话。
看到邮件一瞬,肇斯行快速回忆题目,很快锁定一道类“诱饵”题目,同心理咨询师迂回,并获得再次测试的机会。
拿着测试单回寝室时,室友调笑:“行哥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怎么被要求重测啊?”
“不清楚,”肇斯行将单子夹在‘心理学’中,故作苦恼地挠头,“头大,今晚有个实验,熬大夜,晚上不回来了……”
之后,肇斯行以近乎满分的成绩通过心理测试。成绩不作公开,他知道消息时,又是在心理咨询室。
心理咨询师递给他一张名片:“校内测试题粗放,推荐你可以去寻找更权威的医生咨询。”
肇斯行装不明白:“这是……我的成绩有什么问题吗?”
“不,很完美。”咨询师低头沉思,开口道,“只是二测样本能如此完美,更需要斟酌。”
肇斯行弱弱:“这可能会影响我的毕业。”
年轻的心理咨询师沉默片刻,收回名片:“只是推荐,你当然有拒绝的权利。”
大概这位心理咨询师,是第一个能看到他身上某些苗头的人。
第二个,是沈苌楚。
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开口,完整复述过去的人。
他看沈苌楚用筷子挑拨碗里的米饭,温和道:“母亲将我托付给父亲后,就再也没见过她。”
肇斯行声音轻轻,飘飘地落地:“父……我不愿叫他父亲,身份原因,他们待我不好,或许比不上一条优质猎犬。”
沈苌楚食髓无味。
师兄说得轻松,内容痛苦。其间她听不懂,又不敢追问的,肇斯行都能捕捉到她的疑虑,用她能明了方式解释。
这样的耐心,反倒让沈苌楚很折磨。
每一次复述,似乎都是钝刀子刨肉,重新将肇斯行拆解一遍。
沈苌楚支支吾吾:“那……那什么……”
究竟该如何开口?
碗里残存的米粒快要被她用筷子剁成烂泥,两人同时坐在餐桌前,却如相隔天堑。沈苌楚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提及肇斯行的‘家’,可不能知晓他全部,又该如何找到与他相处的方式?
难不成就这样一味彼此迁就?
如此想,沈苌楚下定决心,闭上双眼:“你恨你的娘亲吗?”
肇斯行愣了片刻,才道:“恨。”
“我恨她,”肇斯行吐出一口浊气,压在心底,无人可知的想法得到倾吐,“我恨她将我抛下。”
自此,无人关心,无人在意,以至于来自师妹那一点点不求所得的关切,就叫他求之若渴,患得患失。
沈苌楚半垂的眼睫了颤,露出一个极为难堪的表情。肇斯行有些慌乱,苦笑问她:“你怕我么?”
沈苌楚不说话。
肇斯行搭在桌子上的手握了又松:“讨厌我?这么一个蛮不讲理,将你锁在这里,记恨生母的人?”
沈苌楚思索后反问:“那你讨厌她么?”
问题似乎有些刁钻,肇斯行陷入沉思,片刻后给出答案:“不讨厌,带着我,或许她过不了好日子。”
“那就不怕喽。”沈苌楚摇头,用筷子挑起碗里的米粒,送入口中,黏糊嗫嚅道:“毕竟也……也不能,怪你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就像上一世娘亲走后,爹爹就再也没亲她一样。以前沈苌楚会怨,可重来一次,看娘亲和爹爹亲昵,她又怨不起来。
或许在爹爹眼里,她是抢走娘亲的人,所以会怨她。
她也怨。
可她并不讨厌爹爹。
有时亲缘关系就是这样,恨不能恨得透彻,爱又不能爱得率直。
沈苌楚在米粒中砸吧出一抹苦意,用舌尖将发苦的米粒抵在颊侧,含含糊糊:“我能理解……”
肇斯行眼睛一闪,沈苌楚又补道:“单指你怨恨你母亲这件事。”
沈苌楚抬眼偷瞥,对面人的眼眸又暗了下去。
说来说去,她还是讨厌将她关起来。肇斯行自嘲一笑,他究竟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居然奢求沈苌楚能原谅她这样自私又越界的行为。
“不过,我需要反思,”沈苌楚将视线移开,舌尖挑回米粒继续抿,渐渐摆脱苦涩,“是因为我没有给足你……安全感。”
她不再闪躲,放下筷子,坐到了肇斯行身边,对上他的眼睛,郑重道:“确切说,是在可以的情况下,我应该适当照顾你的情绪。”
她点了点头,更坚定自己的想法:“我为我留下的那封信道歉,我应该当面与你解释,我不会死,我还会回到你身边。”
她牵起肇斯行的手,久违笑意流出,如璀璨艳阳:“我向肇斯行道歉。在不知生死归期的情况下,自顾自怀抱对肇斯行好的念头,让他毫无预料地等我一百年,那大抵不该叫‘对你好’,应当叫自私。”
沈苌楚一口气讲完,歪头看他:“我不是很会包容的人,所以不会等你太久……”
没等她说完,肇斯行猛地环抱住她,呼出的气息钻入沈苌楚的侧颈,凉得她直缩脖子,她双手抵的胸口发震。
肇斯行颤声:“对不起。”
沈苌楚放松,伸手笼他后背轻拍:“嗯,哪里对不起。”
肇斯行喉头一滚,想将哭意压下去,可从小到大,陪伴他的真理‘哭并不能解决问题’似乎失灵,无声地,泪沿着脸颊直往下落:“我不该任性妄为,肆意将沈苌楚锁起来,关在我的境中。”
沈苌楚鼻子发出“嗯哼”,她早就猜到这里并不是乾华山的宜修堂。
不论是联系不上的长生,难分季节的白杏花,还是挂在墙上,未曾生锈的素剑。
这里是肇斯行的道境。
他真将她关进了只有他知晓的角落。
“然后呢?”沈苌楚伸手,轻易将脚踝上的幻锁掐断,怀中的肇斯行身躯一抖,没阻拦。她笑着伸手,继续拍他,鼓励他道,“应该还有吧?”
肇斯行哽咽,因不明了而不做声,小心翼翼地摇头。
沈苌楚笑:“好,那我只教你一次。”
“沈苌楚要与肇斯行厮守千年万千,时光很长,我们之间不可能没有分歧与矛盾。”她挖出肇斯行的脸,拇指蹭去他的眼泪,“所以,我们要学会‘说’,比如……”
沈苌楚耐着性子引导:“你为什么想要将我锁在道境?”
肇斯行双目迷蒙,闪着泪花:“因为我害怕沈苌楚再丢下我一个人。”
沈苌楚摇头:“是因为肇斯行在乎沈苌楚。”
“肇斯行爱沈苌楚。”沈苌楚蹭去他愈发汹涌的泪水,“因为肇斯行不懂,他没被爱过,没学过爱人,所以用了将人锁起来这个又蠢又笨的办法。”
沈苌楚故作愁思,皱眉:“怎么办,随随便便将人锁起来,似乎是病,得治。”
以往被抛弃的恐惧如阴云,再次笼罩心头,肇斯行慌乱:“我会听话,别丢下我……”
沈苌楚笑着亲他一下,开出药方:“我爱你。”
这是一记良药。
亦是一道咒语。
沈苌楚新的一世汲取到充足的爱,她一点也不吝啬,分出一部分,给肇斯行。
她要教会他,如何去爱。
他有了爱人,要学会如何去爱。
他福至心灵,磕磕绊绊,最终泣不成声:“我……我爱你。”
“我在乎沈苌楚,我喜欢沈苌楚,我爱沈苌楚。”
“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
是夜,二人肌肤相贴,隐隐生出一层薄汗,潮湿粘腻,肇斯行体温又凉,似泡冰水里,燥意却不减半分。沈苌楚被他缠恼了,圆润指甲轻拧人胸口处的皮肉:“起来。”
肇斯行皮挺嫩,相结印跟着在她胸口同一位置落下印痕,混在其他斑驳中。
身上的人兴意未消,食髓知味,哼哼唧唧,又心疼人折腾久了,她不舒服,听话后退。薄被从他肩上滑落,汗水滞塞,及至腰间。
月光下,肌肉线条柔美分明,沈苌楚满意,趁机抹了一把。
不摸还好,一摸,肇斯行又精神了。
沈苌楚闷哼,指尖抵着人胸口,怒道:“滚蛋。”
肇斯行眼角都耷拉了下来,抽身坐她身边,给人盖好被子,眼睛亮晶晶:“师姐,我怎么样?”
方才荤话乱蹦,这会才想起叫她师姐了。
沈苌楚装傻:“什么怎么样。”
肇斯行面不改色要开口,沈苌楚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去给我拿衣服。”
见沈苌楚脸颊浮粉,是爱欲杂合即将登顶的怒意,肇斯行不再逗弄她,听话去捡地上散落的衣服,伺候她穿好。又见人不理他,径直迈出房间,肇斯行胡乱套上衣服追了出去。
他看到沈苌楚立在庭院中,披散着头发,轻阖双眼,以手为扇,朝着面颊扇风。
肇斯行殷切凑过去:“是觉热?”
沈苌楚只睁一眼,轻飘飘瞪他,视线往肇斯行大敞的胸口滑:“是燥。”
这一眼娇嗔,肇斯行心颤,随即道境起风,杏花乱飘。
沈苌楚皱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扭头去看罪魁祸首,险些破功笑出声:
肇斯行发髻全散,卷曲发丝化作白杏花港湾,嵌了满头。卷毛一甩,挂在表面上的花全钻头发里面了。
“笨蛋。”沈苌楚将人拉到石桌旁,叫人蹲在身前摘花。肇斯行听话,同卷毛大狗一般将头搭在她膝盖上。摘到一半,他抬头看沈苌楚:“师姐,你会跳舞吗?”
沈苌楚脸瞬拉了下来:“我不会随意服侍人。”
肇斯行恍然意识到这并非现代社会,摆手道:“不是你给我跳。是我们一起跳。”
“那就是剑舞,”沈苌楚挑眉,“打得不尽兴?”
肇斯行放弃解释,行动胜过一切。他向后退一步,用沈苌楚从未见过的姿势,朝她伸手道:“小姐,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沈苌楚被他滑稽的动作逗乐,噗嗤一笑:“这是要干嘛。”
“来嘛,师姐。”
又叫她师姐。
沈苌楚:“要我怎么做?”
肇斯行道:“搭上我的手就好。”
沈苌楚犹豫少刻,将手搭在他掌心,没料到这人蓦然用力,将她扯进怀中,扶着她的腰开始移动。
肇斯从口中哼唱陌生悠远调子,沈苌楚摸不清这劳什子舞的规律,总踩他的脚,最后气得要挣脱他的手:“什么舞,不跳了!”
肇斯行不松手,带着她转圈圈,最后揽着她的腰,猛然将她放下去,吓得沈苌楚连忙环住他的肩膀,生怕摔在地上。
沈苌楚拧眉怒道:“还不赶快拉我起来?”
肇斯行见她似乎真的不喜欢,将人捞起来,没想到沈苌楚抬脚,对着他的膝弯就是一绊,手腕一翻,反倒将他放了下去。
一头卷发同身体一并向后落,露出肇斯行带着意外表情的面庞,沈苌楚吹一个响亮的口哨后,随他一起扑在地上,趴在肇斯行胸口上咯咯笑。
肇斯行将她侧颊碎发别至耳后:“还是有一点喜欢的对吧。”
“一点点,”沈苌楚用手指比出缝隙,“就这么多。”
将人往上抱了抱,肇斯行问她:“离开道境后,师妹打算做什么?”
若师妹说成亲,过两日他就求婚……不,按这里的规矩,提亲也得有,婚礼更要一同准备,礼制完备,绝不能让她吃亏。
沈苌楚低头听肇斯行心跳,坚实有力。
师兄在人间,她也在人间。
活着真好。
沉思片刻,沈苌楚抬头,对上肇斯行希冀目光,道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
“我要劈了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