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她没有认出他。
沈苌楚急切赶回山荫。城中依旧灯火通明,人潮络绎,愈有迭起之势,穿插人群间变得更加困难。
擦肩摩踵间,终于,沈苌楚极为艰难的挤到石桥边,身边响几道幼儿呼声:“快看!要放烟火了!”
山荫城墙外嗖嗖数点光亮,在丝绒般的天际处炸开,人们纷纷立在原地,印各色面具五光十色。
此刻不辨人魔,唯有欢呼雀跃,庆此中元。
与她无关。
人群不动,沈苌楚移动愈发艰难。
勉力攀上石桥,沈苌楚借地势望向远处,一片仰头观赏烟花的脑袋中,她发现了那个异类。
白面具。
她在看白面具,白面具亦在看她。
隔着茫茫人海。
沈苌楚想喊,想到此时不便高呼剑君名讳,便喊:“师兄!”
白面具依旧看她,分明听到了,却转身离开。
沈苌楚顾不上些许,她口中抱歉不止,用力隔开拥挤的人群:“师兄,别走!”
你分明听到了!
为什么要走?
沈苌楚急得两眼酸涩,她手脚并用拨开人流,狐狸面具被挤歪,身边响起此起彼伏的“有病”,她权当听不见。
长生蹦出大喊:“苌楚,我去追!”
光团若离弦箭,朝着白面具的方向冲去。飞至半途,却被另一只冲撞而来的光团击碎,随漫天烟火消散。
“长生!”沈苌楚目睹全程,加之如何呼唤长生也没有回复,她心头一凉。
能看到长生,击碎的长生的绝非此世之人,那便仅有一种可能。
肇斯行不想见她。
熙熙攘攘间,沈苌楚耳畔响吵杂:
“剑君落于山荫多久了啊?”
“数不清,算不清,我娘亲生我时,剑君就在这里了。”
“五十年?七十年?”
沈苌楚喃喃:“一百年。”
一百年很长。
沧海桑田,云舒云卷,气候不知年岁,日复一日展现相似光景。
气候不懂,难道她不懂吗?
她等了师兄十七年,已然难熬,却叫师兄等她近六个十七年。
何其天真。
面具之下,沈苌楚的眼泪如珠倾落,洇湿面具,将似火的图案晕开。她想要摩去眼泪,却触及满手似血朱红色料。
周边人听到她的回答,道:“一百年啊,那真的很久了。”
再燃一道焰火,自头顶天际炸开,欢呼此起彼伏,盖过了那些无关紧要的答案。
沈苌楚木然片刻,扶着面具推至额间,擦净脸上泪水,再逆着人流向前走。
她生性执拗倔强,偏爱强求。
他不要那是他所想,沈苌楚想见,那她必须见到!
沈苌楚从来是如此霸道,蛮不讲理的人。
如此想,沈苌楚继续朝着白面具离开的方向追去。
*
走走停停,沈苌楚追着人出了山荫城,骤然冷清。不论人魔精怪均集在城中,城外可怖之物稀少,反倒衬得密林更加阴森,颇有几分倒反天罡。
沈苌楚不再一声接着一声地唤师兄,只执着地寻那道漆黑的背影。从可容车马的宽阔道,追到蔓生竹林。
直到深入其中,沈苌楚才觉此处熟稔。
她不自觉放缓脚步,重又踏上圆石小路。
黑暗中,褪色斑驳的木桥不如往日颜色,随沈苌楚的脚步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沈苌楚驻足桥上,望向水面:
一盏盏已然褪色的重莲花灯铺挤开,层层叠叠,密集如云,难见水光。由水渠出弯处,到木桥下,唯有几盏依稀可辨曾经颜色。
余下多数,呈现全然失去色彩的灰败。
沈苌楚摘下面具,心疼极,弯腰去触河灯。指尖只一下,瞬间化作齑粉,积在灯芯处,同浑浊的蜡液堆砌,衰败异常。
这是多少年的河灯。
是多少肇斯行的经年希冀。
沈苌楚屏住呼吸,将面具轻轻扣在栏杆上。她竭力想平复情绪,可满渠的花灯如无声的哭诉,将肇斯行全数思念,化作鞭不停在她心口挞伐。
终究,沈苌楚攥着心口处的衣料,小声啜泣起来。
她以为同心印可叫她与师兄痛觉相知,可叫师兄顾忌些,别作那些作践身体的事。
却不可共享心痛,便宜了她沈苌楚,轻而易举的感受百年等待的钝痛。
沈苌楚胡乱抹去眼泪,耳际泛起轻响,似是踏足踩碎落叶之声。她敏锐抬头,望向那声音的来源。
白面具缓缓靠近水边,躬身拨开水面层层叠叠褪色河灯,清腾出小片,用双手捧着两盏素色河灯,放入水中。
是她在石桥边塞给他的那两盏。
唯二点亮的河灯被簇集,紧靠岸边,火影跃动于白面具上,探不出他的情绪。
直到他款款起身,望向立在桥上的沈苌楚。
沈苌楚再难按捺,疾步奔向白面具。怕他再离开,沈苌楚身手揪住他的衣带。
她抽了抽鼻子,弱弱哀求:“别走。”
白面具没动,低头看她。
沈苌楚瘪嘴,豆大的眼泪往手背上砸:“别……别走。”
“师兄。”沈苌楚手掌抹去糊在眼前的泪,抽噎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叫你等一百年。”
白面具犹豫片刻,抬手蹭去她面颊上的朱红颜料,两根手指搓捻,又拽过她,掰开手,细细摩挲沈苌楚的掌心。
沈苌楚攥住他的手指,被他用力掰开,直到抹开所有颜料。沈苌楚听到极细微的叹息。
再抽开手指时,沈苌楚赶忙扯住:“你别走。”
白面具手指轻勾,扫她掌心一下,依旧不说话。
沈苌楚不想放开他的手,又不敢放开他的衣带,急得眼泪落得更快:“求你,和我说句话,说什么都行。”
白面具抬起手,将衣带从她手中抽出。
抽衣带的动作太决绝,此时的沈苌楚已如惊弓之鸟,不禁吓。浆糊似的脑子蹦出浑招,拽着两人衣带,三下五除二系成死结,用力一拽。
做完,瞪大蓄满眼泪的双眼,盯着那副丑极的白面具。
等反应过来,沈苌楚才觉得刚才的举动怂极,同耍赖的小孩没什么两样,破罐子破摔,抬手就要去揭面具。
她动作很快,抱着面具往身侧抛,抬头看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沈苌楚看清,也彻底怔住了。
肇斯行双眼发胀,溢出的泪浸湿脸颊,连鼻尖都哭成红色。剑君一味撕磨嘴唇,殷红轻启,小口小口地溢出气息。
没比她沈苌楚好到哪儿去。
两人相顾良久,无言。只细细的打量对方,从上到下,头顶至下颌。
沈苌楚看了一圈,委屈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肇斯行不说话,沈苌楚追问:“你为什么不想见我。”
他不流泪了,后退半步,却被腰间的纠缠在一起的衣带扯住。
沈苌楚急了,扯着人,朝他追了半步:“别躲。说话。”
肇斯行浑黑眼眸被水浸过,似昳丽宝珠。又磋磨几遍嘴唇,实在退无可退,肇斯行盯着她,轻喘息几刻,骤然偏头吻住沈苌楚的唇。
亲一下,离开,肇斯行嘶哑道:“我忍不住。”
“一年,七年,我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以为只要多等几年,”肇斯行颤声,“十年,二十年,我以为我做错,师姐要惩罚我。”
肇斯行又吻沈苌楚的嘴角,却愈发冷静:“五十年,八十年,我愈活愈痛苦,却无处可去。”
诡谲的一抹紫色似幡旗,卷起他蛇瞳中风起云涌,面上的挣扎与惶惑却偃旗息鼓,沈苌楚终于有了些警觉,后撤半步。肇斯行猛地抓住衣带,不容拒绝地在掌心缠绕一圈,强制拉近二人距离。
他伸出另一只手,掌心卡主沈苌楚的后颈:“九十年,一百年,我在想,若羊桃回来,我必束缚她,绑在身边,藏起来,到这世界绝不会有人造访的角落。”
威压已至,沈苌楚记起,眼前的肇斯行,既不是上一世恭良温俭的师兄,亦不是百年前任她诓骗的蛇师弟。
是威仪可震九州的第一剑君。
肇斯行摩挲她后颈的碎发,柔声道:“我怕羊桃闷,想将笼子做得越大越好,便造了人魔共生的山荫。”
沈苌楚张了张嘴,心口酸涩,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山荫又太大了,大到羊桃见过所有人,唯独没认出我。”
沈苌楚触他脸颊:“对不起。”
肇斯行摇头,眼中乌云聚拢:“我给你机会,不要见我,不要认出我,不要追我……”
沈苌楚畏惧,手一颤,作势要收回,却被肇斯行一把攥住了:“不要看我,不要怜悯我。”
这一把力气施得巧极,沈苌楚不痛,却亦逃不开。她被他的手凉得一抖,衣带,后颈,手腕交缠,她仿佛感受到蟒蛇冰凉而坚实的身躯紧贴身体的窒息感。
肇斯行托着沈苌楚的后颈,不多言语,贴上她的唇。微凉灵活的舌尖舔抵沈苌楚嘴角。
她怕,又不怕。
最为真切的感受,是心疼。
想开口说些什么,肇斯行却乘虚而入,撬开她的齿间。沈苌楚眼睫一颤,轻轻抽气,索性闭眼,搭上了肇斯行的肩膀,任他由浅入深。
肇斯行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沈苌楚,抚按她的侧颈,感受脉搏跳动,终于找到一点掌控在手的安全感。
抽离时,肇斯行轻咬她的唇角:“别离开我。”
沈苌楚喘息着,靠在肇斯行肩颈处,小幅点头。
可肇斯行却森冷冷道:“我不信,我不想再等一百年。”
说罢,沈苌楚脖颈一痛,眼前一黑。
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