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宫上方金光洒落,碧海晴空,无一丝生气。
黑青玉连着同色的屋脊、斗拱、梁架、石柱……那卜殿的红木被墨浸成了黑,又增些黑青玉的点缀,整个卜殿此刻都透着深窟般的恐怖感。
陶帝静候在门外三尺远处,直到酉时终过,戌时的钟声敲响,卜殿的门才被四人推开。
刘子丰一身白衣,带着凉意。
陶帝见他出来,挥了挥右手,绥远公公便上前持着艾条为刘子丰去禊。
刘子丰又跨了三个火盆,这才到陶帝跟前。
正要磕头行礼时,陶帝大声道:“刘仙卦为陶国占卜已是辛劳,不必行此繁礼。”
刘仙卦带着虚弱的声音道:“臣谢圣人恩典。”
说罢还是跪下身去,将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礼毕,陶帝言:“请仙卦入内。”
刘子丰此次闭关占卜,卜的正是十日后陶国的国运。
此次占卜不出刘子丰之前观星得出的结论:十日后世上将再无陶国。
仙卦本该无亲、无情、无爱,终身只为圣人忠诚,享受无竭的财富。
只是不巧,前仙卦选中了他。他有亲人、有人情、有爱,注定不能做到“仙卦之职”。
尤其当他得知陶帝所为时,他才清楚他有多希望陶帝猝毙。
所以他没有将观星之事告知陶帝,现在的他仍不愿如实相告。
弟子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写于纸上告知他时,他更下定决心要遵从天意。
两人沉坐后,刘子丰气定神闲道:“臣占卜十五日,得辞曰‘息妫德音生死存,守节忠信当同室。何谓小人行假意,直指皦日誓无言。’”
陶帝静思后言:“存亡之战竟得此辞,是说此战与一女子有关?”
刘子丰知他思虑错了,也不加扶正。陶帝又道:“可有结合星宿共断?”
刘子丰从容道:“见附耳入毕中。”
陶帝若有所思,自言:“《史记天官》曰‘附耳入毕中……兵起。’星宿未错,探出是哪国胜否?”
“回圣人,臣能力有限,并未卜出。”
急不可耐的陶帝得到这一回复,放任他的怒气涌出,“前仙卦选中你时说你是五百年一遇的天官,力荐你成为新一任的仙卦,这些年来孤看在你的份上也是重用刘氏,你现在却跟孤说你能力不足?”
刘子丰忙磕头,陶帝似是未见,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虽有天官之能,但在算计上面格外愚蠢。莫要摆错了位置、站错了阵营,身为仙卦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
地上的人赶紧道:“臣身为仙卦万不敢想其他的,只一心放在仙卦之职上,请圣人息怒。臣自几月前为惠易公主布阵后便觉心处多了疼痛之感,此次闭关已是不甚从前。臣有愧。”
陶帝听此瞬间收了怒气,站起身、弯了腰要去扶他,“原来如此,难怪孤看你唇色泛白,少了血色。刚才孤也是一时着急了些,你莫在意。”
刘子丰心中不禁嘲笑一番陶帝,嘴上说:“臣不敢。”
陶帝目的很清晰,十日后对他和陶国意味着生与死,他必须要早日知道结果,“你先休息两日,孤稍后让大医前来。肇儿的葬礼就由你的弟子前去住持罢。”
刘子丰一震,支吾道:“这……恐怕不合礼法。”
“是不合,但肇儿若知孤的处境想来也是会同意的。”
刘子丰只能默许,行礼送走了陶帝。
他本想出宫见一面林一,可眼下是不行了。
看着陶帝远去,他想起自己与王岩说的话来,到底还是叹了气,只觉这是泄了天机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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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子丰出关的消息很快传出,穿着单衣的林一露出欣喜之态,立即撑起身来带着明显的嗓音问未仪:“大医可说我这病几日能好?”
“回少夫人,大医给您配了七天的药。”
林一闻言默下头去,低声道:“那我不能去王兄的葬礼了。”
未仪安慰道:“待少夫人病愈便可去墓前祭拜的。”
林一回以微笑,其实她更想见刘子丰一面,思至自己的所作所为,林一不禁在心中叹气:哎,真是顾此失彼了。
“陪我去园子里走走罢。”
刚出了扇门,就见几个奴女在往木箱塞棉被,林一喊来她们问:“怎么在收拾东西?”
未仪在一旁道:“少夫人,再过十日便是祭祖之日,您也需去的。”
林一不解:我这都得了风寒了,怎么还要去?
“我风寒未愈,不必去吧?”
“这……奴不知。”
这祭祖她是绝不能去的,若失去此次机会不知是否还能回去,她必须留在这里等着刘子丰派人来接她。
待回去了,一切便也结束了,她只是林一,不再需要惠易身份的捆绑。
想至此处,她心中又多了郁闷之气,不知如何化解,因为找不出源头。
“未仪,我今日出了身热汗,黏得很,你准备些洗浴水罢。”
自上次一事后,未仪吸了教训,此时万不敢离开,只守在屏风后。
林一见此法已行不通,左思右想后将未仪喊了进来,又将其他人遣了出去。
眼前的女孩略微疑惑,林一酝了酝道:“你可想离开秦府?”
未仪闻言急忙跪下,“公主,可是奴哪里做得不好?”
林一本想与她谈一笔交易,好方便她帮自己,没想到她是有些忠诚在身上的。
“不是,就是因为你做得好,我才要给你谋个好出路。”
未仪坦诚道:“公主,奴得紫花姐姐的帮扶才能在宫里活下来,早就将紫花姐姐看作亲姐姐。奴愿完成姐姐夙愿,一辈子侍候公主左右,绝不背叛您。”
林一如鲠在喉,心里面满是愧疚,自己并没有以诚待人,但竟得到这样的心意,不免感激于心。
许是觉得林一不相信,未仪又平稳道:“奴十岁走丢,被人牙以良家女的身份买进了宫里,奴女间总私下结派,暗地使绊子,奴初入宫时为了保全自身也投了一派。当时奴在的一派不知得罪了何人,被打发去服侍大公主……”
担心自己说出惹公主不快的话,未仪明显缓下来,林一知她对大公主的恐惧,直道:“你我如今已不在宫里,无需顾及那些。”
未仪得了这话,放下心去,“那时大公主刚成婚,脾性变了很多,她宫中的底层奴女也伤的伤、死的死,奴当时害怕极了,就想着换一派求生。于是连夜找了位下下掌事去送钱,想着能不去大公主处。没想到那位下下掌事收了钱后将此事告诉了奴的嬷嬷,当晚奴就被捆了起来,听她们说是要把奴做成化肥。”
言至此处,未仪已泣不成声,“奴被送进花房时碰上了紫花姐姐正来给公主挑花,紫花姐姐知晓了来龙去脉后看了奴两眼,说奴是个贪生怕死的,但毕竟也是条命,花房已有了化肥便无需人血了。后来奴就被带进了公主府,紫花姐姐说让奴做浇花奴好好施肥。”
说完,未仪微然一笑看着林一。
林一震惊不已,“那花要用人血养吗?”
未仪摇头道:“奴也不知。听宫中的人说是有的。奴……以前是贪生怕死,胆子也小,但自紫花姐姐救下奴的时候奴的命就是紫花姐姐的,如今是公主的。”
林一忙摆手,“不不不,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让你进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听到这么客气的话从公主嘴中说出,未仪晃了神。
“我想让我这病再严重些,你莫要让别人知道了。”
未仪震惊地抬头,又快速低下,“是,奴有办法。”
林一惊喜起来,身子往前靠,“什么办法?”
“可将那药中热性的药材去了,再加点寒性的菊花进去。”
“好办法!就照你说的!”
未仪离开时,林一叮嘱道:“一定小心些。”
“是。”
“还有一事,你找几个得力之人将那些书送到布施寺去,交给住持。一定要亲自去。”
未仪应下来,“奴会一同前去,公主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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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堂内,秦恒正坐与梨花椅上,对一侧的大医道:“少夫人的风寒几日可好?”
那大医如实相告,“少夫人是受了风寒,奴先开了七日的药,但按理不出三日必好,后四日的汤药是用来固本的。”
“若三日后少夫人的病情更加严重,不知是何缘由?”
那大医立刻双膝跪地,“少将军颖快,奴万不敢耽误少夫人的病况。”
说罢,急忙将药方奉上,“请少将军查览。”
“不必惊恐,快起!你方才说少夫人受了风寒,不知可解释一二?”
那大医撑起身子来坐了回去,“奴……观脉而言,少夫人体内有明显的寒气,可这帝都昼夜并无明显温差。”
秦恒闻言已明,“此话不必再对他人言,下去罢。”
那大医低着头快速离去,剩下秦恒扶着额头烦忧。
关注林一好像变成了他的习惯,即使此刻他仍不愿见她。
想着林一这几日的举动,秦恒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只要过了这十日,一切就会明朗了。
可期许的背后是他的恐惧,对林一的恐惧和对林玉瑱的恐惧。
沉寂之间,王熙于门外请见,得了声进屋回禀道:“少将军,一切已安排妥当。”
男子的嗓音传来,“她院中有何动作?”
王熙瞬间得意,“少夫人命人将少将军送去的古籍运到布施寺了。”
“随她罢。可还有其他事?”
得秦恒一提醒,王熙想起门房来秉一事,“侍卫今早来报五王妃的侍女来请少夫人前往,但少夫人身体不适不宜前往,遂遣走了那奴女。”
秦恒更加困惑:难不成她刻意生病是为了躲避五王妃?
他狠狠皱起眉间的万里千河,“去查查五王妃何时醒的?”
“是。”
秦恒实在想不出她害怕的是什么?只是确定紫花用命保守的秘密绝不止那一件事。这种步步深陷的感觉让他回忆起对林一动心的过程,是啊,就是这种好奇的感觉一点点牵着他靠近她。
他拼命抓住这种感觉,也想出隔断的办法来。
最后,他终于喊道:“来人。”
王熙已去查办事务,屋内进来职守的孜霖。
秦恒见是他选择不言,挥了挥手让他撤了下去。
孜霖自是心有怨气,但这并未显露,在外人看去他仍是谦谦君子,不怒亦不争。
夜里,王熙回禀时,秦恒率先拦住他的话,“不必说了,八日后你不必同去,守在少夫人身边,她必须活着。”
王熙愣了愣,秦恒接着道:“她必然知道很多事情,不然怎会避开昔日亲近的嫂嫂?还有,母亲到时会派人放出监狱里的恶犯,你需阻止此事。”
“奴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