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水边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接受了自己从人变成了幼狐的事实。
环顾四周,除去眼前的水域,背后是杂乱的石阵,高耸入云的孤峰棋布,云雾穿梭,偶有人语传下,却听不清内容。白瑾忆侧头听了会,叹了口气便放弃了。
变成动兽,修为全失,连耳目都不清了。
低头摸了摸胸前,自主呼吸的感觉有些久违。想起在黑水下的窒息感,她甩了甩头。
也不知道寂迟渊怎么样了。
试图寻找方向,走了许久,却找不到任何熟悉面孔。甚至连一只活物也没有,寂静得出奇。
垂头丧气,干脆利用身形之便,卧倒在一处树洞。从洞中只能看见茫茫的峰林。
石阵、峰林、近水泽……她一边打量,一边回想着玄同天境的地图。
压根想不起有这号地方。
于是,她睡醒便外出探路,往往一无所获。累了便回到树洞睡觉,不时去水边看自己的人身恢复了没。
如此循环过了几日。直到有一天,她终于见到了活物。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妇人,穿着最普通的衣裳,甚至连法衣也不是。神情淡漠,不苟言笑。不施粉黛却肤色凝白,举止间仪态威严。
恍若不可亵渎的高山洁冰。
若非那女人修为低浅,这幅姿态,便是说她为元婴半神,白瑾忆也会毫无意外地相信。
“哄……”
女人身后传来不善的低吼。
白瑾忆才发现女人身后牵着一只……人?她瞪大了狐眼。兽类的惊觉让她下意识窜回了洞中。
只见那人衣衫不整,松垮的布料勉强蔽体,全身上下涂满了各种血污。蓬乱的长发,已盖到脚踝。矮小的身躯竟没一块完好的肉了。
脏污的脸上,唯一双黑眸无比明亮,像藏在杂草中的一对明珠。
若不是充满了敌意地、攻击性地盯着她的话,就更好了。
白瑾忆又往洞里缩了缩。
女人侧头,并不屑于将目光投向兽洞中,将那半大的少年一把拉过,继续向前走着。
那小孩像拖地行走的破布,眼睛却固执地紧紧盯着洞中的白狐。直到石峰遮挡,才切断了视线。
阴恻的目光惹得狐狸警觉地竖起了背部短毛。
但除此,白瑾忆心下一动。那双漆黑眼睛,激起一阵熟悉感。
但这幅骇人的瘦小身躯,实在无法与风光矜傲的青年联想在一起。
白瑾忆思索片刻,拔腿跟了上去。
幼兽的四肢绵软,奔跑起来并不迅疾。拐入峰林,只见那孩童无声地立着,似有所感,低头望向跑来的白狐。眼中闪过一抹亮色。
白瑾忆当下直觉,面前这人,就是寂迟渊。
“子衍。”
男孩身后的女人传来唤声,语气平而冷,光是听着便让人轻易想到她那漠然的目光。
白瑾忆猛然被一只脏兮兮的手握住,整只小孤被塞入袖中,又进入了昏暗的世界。
再睁眼时,已经换了环境。
白瑾忆环视四周清简的物什,以为回到了人间。然而低头,见仍是一身白色狐毛,便知梦还未醒。
她有些绝望。
双脚忽然失衡,身体被腾空拧起。接着又看见了少年稚幼的脸。
洗去血污,换上完好洁净的衣裳,却少了什么似的,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白孤歪了歪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
接着,她感觉到阵阵凉意。打湿的帕子贴在她脸前,应该是想给她清洗沾染的尘土。
白狐竟意外地聪明,抓住湿帕三下五除二便洗净了皮毛,恢复本来的洁白颜色。
少年扯平的嘴角那天的女人别无二致。只是眼角上扬,出与她截然不同的妖冶之气。
他忽然变了动作,由“拧”改成“捧”。看着双手上的生命,他神情不变。眼中或有好奇,但绝无熟稔,就像在看路上的奇花异草。
白瑾忆缩了缩孤尾。也反应过来他的表情不对劲。
“寂迟渊!”
她在心里喊道。口里发出的,却只是普通的叫唤。
少年无动于衷。一言不发,也不知是不是哑的。
白瑾忆往后一倒。她真的累了。这到底是哪……一切都乱套了!
白狐往后躺下,直直倒在他的掌心。心灰意冷的死态,少年终于变了表情。
他皱着眉,伸出一根手指,不懂着收去力度,戳了戳幼狐的背部。
温软的细毛手感极好。
少年的眉毛一扬,目光有些困惑。
来到这里前,他从未见到过光明。四处都是鬼怪尸身,不想死,就要在对方扑上来咬断自己脖颈前,将对方杀死。他身上的腥血烂肉,便是这样来的。
他食过生肉,饮过断咽河中混血的黑水,睡在最暗最冷的石洞之中,听着鬼哭四起。他一直以为,所有存活于世的事物,都是那般冰冷坚硬的。
从未想过会有这样柔软的生命。
白瑾忆懒得动作,直到少年枯瘦的指尖第四次戳向她,她终于挪了挪身体,心情不太好地回望。
这一看,她才回味过来哪里不对劲了。
披散的长发毛躁,胡乱地盖在身后,显出几分兽性。活像穿了人衣的野兽。
窗沿忽地响起叩声。白瑾忆又被塞入袖中。鼻尖扑来一股极淡的冷香,和记忆中寂迟渊身上的有些相似。
只是这时的,还混了些……皂角的味道。
日日使清洁术,若非曾在人间十余年,她都快忘记皂角的味道了。
“子衍,出来。”
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少年脚步匆匆,几乎是奔着出了房门。坐在一处平石上,身后站了人。
白瑾忆侧耳,贴在袖口听着动静。
尖尖的孤耳从袖口冒出一截。少年连忙覆手按了上去,回头去看,女人正低头给梳子蘸水,并未发觉。才松了口气。
触到了柔软的活物,微凉的指尖一顿,飞快地挠了挠。
“坐好。” 女人走近了。
饶是在袖中,白瑾忆也嗅到了一股与少年身上同样的气味。淡淡的冷香,带着皂角味。
上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毛是发被捋顺的声音。清风中偶然夹着几声鸟鸣,时光在日光下流转。
女人仔细且耐心十足地将每一根长发梳顺。偶见结成死结与血糊在一块的,她便松了梳子。垂眸注视着。
“嗯?” 少年生硬地发出一个音节,扭头看去,不懂为什么停下了,却也不知该如何询问。
女人回神,从一旁拿过剪子,咔嚓一声,污秽之物随之落下。
她的手布满大小伤疤与新旧的茧,此时将梳好的长发拢在掌心中,动作是与面上淡漠形成反差的轻柔。
发带被扎成牢固的结,缀下的部分似轻羽,扫过乌黑的长发,随风轻动。
女人垂下眼,俯视梳洗干净的少年。身下是万千峰林,云雾迭起。
无人踏足的清冷之境,今日来了位新人。
濯尔旧浊,涤尔故殇;吾心念久,离者归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