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当年的繁华,天都的迷醉,融进了空气中,散播在雾珠里。
某处不起眼的巷角尽头,微弱的光,照不亮破旧的牌匾。
正走神的掌柜见无声无息出现在眼前的黑影,先是吓了一跳。
宽大的苍色帷帽下一双金红交辉的杏眼,平静,淡漠,故作威严。只一瞬又微微低头,眸光隐没在帷帽下的暗处。
是个面生的。
掌柜正欲询问对方先开口了,是一道女声。
“我欲采花,花开北宫。”
黑话。采花为买消息。宫宇则说明找的是地点,且在北方。
掌柜便知并非生手,不敢怠慢。
“所寻何花?”
“洛川。”
掌柜提笔的手一顿,旋即用法文记下了。
“若采得,小人定当奉上。”
“铺上未培得此花?” 女子语气怀疑。
掌柜但笑不语,不透露半分。
那女子也不再问,侧身隐入黑暗。
从昏暗的巷角出来时,帷帽下的人眼中骤然见亮,眯了眯眼。
风声穿堂,破败的楼窗吱呀作响。
暖色的灯火洒落黑袍,白瑾忆将帷帽放下,露出白皙的面庞,额前起了细密的汗。
走暗道买线索,说不害怕是假的。别说是守居寒栖山这几年,便是当时出世,在乐清山和天都,她也从未接触过暗道。
暗道,是玄同天境对游行于三界的私使的俗称。往往是铤而走险,发亡命财的鬼、人、妖。鲜少有仙者踏足。
因此在仙界,暗道是负面消极的野道,为正人不耻。
但明道暗道,都只是买消息的一种途径罢了,快与慢,她选择了前者。
如今她的处境,越早弄清真相,对她越有利。
师尊闭关,寒栖山无人主持。追逐血晶的那群人,一直都存在。灿莲七火的秘密,隐有危险,等闲不可暴露……这些线索,她在寒栖山多次来访的死士中,隐隐猜测到了。
若说师尊不在的日子里,她闲散懵懂,便是对不住蠢蠢欲动的邪恶,对不住留影珠内师尊亲自传授的一百八十招。
“身份不该等别人赋予,需自己去找寻。”
师尊曾如是诫言。
另一边,接待完“黑袍”后,掌柜急忙掩上了门。将方才记下的单子递给身旁的四爪隼兽。
一声嘹亮鸣叫,隼兽飞往高处,在夜色中消散。
蓬笑阁,第九层。
半掩的楼花窗下,一柄玉骨鸿羽扇抵住窗沿。夜空中显现四爪隼兽,低鸣一声,稳稳落在握扇人的手臂上,舔舐着羽毛。
“居然是你。” 那人桃花眼一挑,手法温柔地抚着四爪的亮羽。
寻常买卖用的是三爪隼,今日来的是四爪,叫他起了些兴致。
一目十行阅过法文,御惊离脑中浮现出数年前,在秘境所见的少女。
这人身上,叫人意外地有趣。
“看看吧。”
御惊离掷来一张符文,随意往桌边一靠,抱臂朝前方的男子颔首。
坐在对面的男子仍然身穿玄黑长袍,宽大的袖角内暗藏金文,像涌动的暗流。狭长的眼底不见温度,眼角的红纹愈发明显。
在魔界浸染的这些年,早年时隐没的戾气尽显,沉于风骨,仿佛成魔仅在一念。
寂迟渊看了来信,目光一顿。指节一下下地叩着桌沿。一些久违的记忆,慢慢浮现。
洛川,那座湮灭于世的极地仙城……
“卖吗?” 御惊离问。
寂迟渊扫他一眼,目光平淡,似乎并不在意。
“你的生意,做不做,还要问我?”
清冷的嗓音,一如既往。只是到底经历了白骨血肉的洗刷,情绪愈发深不可测。
御惊离笑了,双眼微眯,缓缓摇着羽扇。
嘉道斯成横空显世,搅得魔域天翻地覆。实在是多事之秋啊……
目光错过扇面,他瞥了眼寂迟渊,神情如常。
只是轻叩桌沿的指节,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也不知是什么让这人转了心意。当年放在眼前的灵丹妙药——灿莲七火,说不要便不要了。
加之半路杀出的嘉道斯成,他们的路愈发难走了。
情字害人呐。
最是多情的桃花眼一弯,风流入骨,好比凡间的纨绔儿郎。
……
密林乱草疯长,黑影轰动,昏暗无光的自由林内,一点微弱金光闪烁。
“洛川,极北之地,高山所处千里冰封,白雪不绝。然近海平地,温暖若炬,不知寒意。冷暖本相斥,却浑而相融于此。自上古有之,称洛川遗世,天道眷之,上下有别,冷暖自知。”
白瑾忆逐字逐句看过后,法力书写而成的墨文骤散,余下一纸空白,和前路一般未知。
极北之地,只要向北走,总能找到的。
她从手中白纸上移开目光,看向将信息带来的“信使”。她以为隐秘组织传递消息,会是千里传音或是灵兽报信,万万没想不到竟是专人送达……
“信使”头戴幄帽,冷色的皮肤,隐约可见薄抿的唇,袖间一阵清冽冷意,若有若无。
仪态,气味,都叫她莫名熟悉。心中浮起一个名字。
“寂迟渊?”
她压低了声音,不能确定眼前高大的身躯是否记忆中的人。
身后层林窜动,阵风袭来,帷帽落下,传出一声轻笑。
整张脸落于光影,映入眼中,像封存了时光的尘土乍然飞扬,扑面而来。
“好久不见。”
……
“所以卖消息的东家,其实是你?”
自由林灵气稀薄,天暗得太快。白瑾忆指尖划过,就地生起一团火,席地而坐。任温暖包裹,驱散暗处的阴气,琥珀色的瞳中映出火光,在夜色中犹其明亮。
寂迟渊注视着随意坐下的少女,恍然看见了在南山,于潭心闭目入定的身影。
原来已经是往事了。
白瑾忆习惯他的沉默,只是他眼底莫名的幽光,让人看不明白。
“看在我千里迢迢送来消息的份上,向你讨顿饭,不过分吧?”
寂迟渊随口说着,也在她身旁坐下。手掌间都是火焰的热度。
果然烈火只有此处,才是可亲的。
嘴角不经意间扬起。
白瑾忆闻言先是一愣,诧异道:“都辟谷了,谁还……”
谁还吃饭啊?
脑海这才浮现起曾数次与这人同席用饭的场面,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的她,尚处于安平之地,未背负任何顾虑。
如今说起,倒有些回忆的意味。她改了嘴。
“我已习惯辟谷,不用饭了。”
况且这自由林荒郊野岭,上哪给他弄来一桌饭菜?
抬头只见鸦黑的长发落于男子玄色的袍前,寂迟渊一手散淡地支着半脸,侧头看她,薄唇微抿。
漆黑的双眼不复记忆中的锐利,不知是否寒气影响,染上了朦胧湿意,显得无害,甚至……称得上温顺。
目光相及后,对方顷时移开了视线。静静听着火星子在半空炸开的微声。
白瑾忆眨了眨眼。
是错觉吗,居然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点……失望?
身下的长草柔软,身前是暖烘烘的火堆,抬头可见烂若明昼的星河。离开寒栖山,独倚长剑,出走的这些时日,她时刻隐藏身份,提防仇敌来犯。
与旧识相见,不知是安心还是恍惚,平静已久的心绪激起一丝波澜。
白皙的指尖伸向暖光处,热度阵阵传束。火苗似是亲近,活泼地亲吻少女的掌心,痒意惹得她莞尔。
莹润的杏眼染上微红颜色,多日来的奔波紧张似乎在此刻消散一空。
一旁的寂迟渊注视她的手,握剑的虎口生了一层薄茧,眼色忽暗。
“你要去洛川,” 风乍停,男子的嗓音清晰传入耳畔。
“带上我吧。”
他的头发格外黑,柔柔地耷在肩上,略一歪头,便从肩头滑落,在半空荡出微小弧度。
白瑾忆回头,有些惊讶。
“为什么?”
她从未计划过此行会与人结伴。是已感到意外,或者说困惑。
“前途艰险,多一人同行,不是很好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淡声道。
这一动作,被外袍遮挡的佩创露出一角。初明归空,静默也夺目。
这定是他的本命剑,白瑾忆走神想道。否则这么多年,何故一直随身携带。
在他身上,好似一切都像从前的模样,未曾改变。
但是于白瑾忆而言,这一路的变数太多了。她的手搭在了身侧的归星剑上。摸到其上雕刻的法文,方觉安心。
有了剑,一个人的路也变得不那么难走了。不需处处倚仗他人。
“诶,你知道吗?我从前不信因果。”
她没有回应,而是看向深蔚
穹宇,上有点点繁星,岁月正在须臾间流逝,万物的缘法因果,时刻在灵验。
“而后遭受变故,故而坚信。此行有我的因,自应由我报果。”
白瑾忆目光平静如水,投向身旁的人。
“不需要你…….新结因果。”
何苦再拉旁人入局。
寂迟渊无声地注目。看着少女沉静郑重的神色,敛去了笑意。
新结因果?实在错了。
灿莲七火与魔域的万千生灵,自诞世起便有了因果。
身中恶咒的邪魔,与神火之躯的纠缠,一方未死,又谈何结束?
又或者,除去种种,单是从他当初的动摇起,使预示了新因的诞生。
青年低头,徒手攒住衣襟,稍一用手,扯开了锁骨前的衣物遮挡,露出惨淡的暗痕。
狰狞的暗红色纹路,似长而粗的毒虫,蔓延了可见皮肤的每一处,一直爬上脖颈,耳后……比上一次看得更为惊心动魄。仿佛下一刻便会破体而出,将肉身吞食干净,而后取而代之。
白瑾忆呼吸一滞。
“你不需要我,但我需要你,怎么办呢,阿忆。”
他垂眸,漆黑眼中映出一人身影。眼角微扬,邪气可见端倪。似勾魂的鬼魅,收尽爪牙,在暗处蛰伏,诱着那人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夜色沉沉,惟眼前一团明火,照野弥弥。什么因果新结,实则早已身在局中,只是今日,不再形单影只。
白瑾忆骤然被他喊出下的两字烫到,连忙收回目光。
不知如何拒绝了。
然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是他引邪气入体,催动血痕,形容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