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缓转过身来,便一眼也不回顾地朝外大步走去,推开门的刹那即笑开来,逢迎众人道:“衣裳罢了,葛大哥与我起行押人去。”
漠漠的南风吹过沙滩,昨日他们吃过饭的沙地上,尚且留有余温,黄意怜脚踩上去,久违氤氲上一层贴着心间的暖。
那被称为葛大哥的粗汉喘着气沉重地应了一声,眼瞧着身后众人,又抱怨道:“没有油水的差事便不做,我看你们当真是活得有些太畅快了些,”紧接着,又数落道:“三日前才撤了三十六名中书省的属官,你们不当心些,将来有的是好果子吃。”
身后之人不知是谁,“切”了一声出去,那葛氏碍于时辰期限,无力再与他计较,便由得身后此起彼伏的哎呀切切声不绝,与张缓对了一眼,黄意怜趁机整理了一遍自己身上的侍服,遮掩下方才因被张缓而惊动下来的心绪波澜,一派从容且镇静地,缓步往紫宸殿向行去。
路长,葛大哥耐不住性子,迎着烈日打发时间地开口,随意问意怜:“你原先是个什么出身,我听他们全都喊你什么主君,这主君......是什么位子?”
黄意怜听罢微怔,不想人群之中,葛氏方才是另一个被孤立的人。
赫连钧处,天子尚不曾发话泄露他的名姓,却因何“秦执”的名号不胫而走,竟能够隔越十七里方圆的地界儿,准准地传到河道刑房里来。
中书省内,自然有手眼通天的能人,能隔着天子翻阅奏本的烛火,将“秦执”与“凝州主君”的身份,传到这渺远空旷的刑房旁屋里来。
黄意怜如此想着,讥讽三分地轻笑:“不过是旧称罢了,昔年秦楼高阁上,茫茫冷月下奴婢所向往的人,如今都......”他想到颜青榆,想起余生:“不在了。”
“人间的事故从来无常得很。”葛大哥闻言,重重落了一笑,却说道:“想当年押送先皇朝的贡品之时,我原是刑部的官差,不过是押运途中偶失了一件红玉珊瑚的花瓶子罢了,便给下了狱,处以宫刑,后来查出来......那乃是先朝叶御医为皇帝诊病的时候,趁着机会私运出宫的,为此,老太后气死在凤阁床上,你知不知道?”
“叶青姑娘的事,咱们是不敢言说的。”右侧张缓微微抬了抬手,冰凉的手指隐扶了意怜的掌心一把,警醒他说道:“那原是等同颜氏娘娘的世家出身,我等身为奴婢之人,岂敢轻易议论,不怕丢了小命去。”
“可怜那个叶青,如今也入了奴籍,便发落在与白桦同寝的造坊司......”
“开国五大世家,黄某也有过耳闻。”黄意怜低垂下冷眸,遮掩住眸底深沉的光色,尽力维持着平声,静气道:“聚贤阁上三十六,起首第十二位,便是叶氏。”
“那聚贤阁说是聚拢天下英才,实则有三十二位,都是自始皇帝开国时期便入阁中的英雄,后人瞻仰尚且不及,想替换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葛大哥似乎并不畏惧什么帝王威严,跟着笑说道:“如今塔上唯有至高之处的一盏明灯尚未曾点亮,咱们这样的人,连御前都近不了,即便说话无状得罪了天王老子,却也没人管拾啊。”
昨夜黄意怜回想过往之时,一腔因痛楚过深而想要自戕的念头,便因着红尘里暖锅传来的烟火余蕴,如此遏止住了,只剩下月影朦胧,一遍遍勾画着伊人眉眼。
为颜青榆,他决意活着走入紫宸殿,再活着走出来。
而今日巳时,紫宸殿里日影光暖,将昨夜至昼的余忆影子拉得深长了许多,黄意怜跪在紫宸殿内,听着黄勾言语道:“怕今夜走得太远,无法前来复旨。”
内监们入阁前的临房,安置在离皇城外九门较远的护城河垣,冬至落雪时,若贴着城墙根儿下,甚至能听见河水涨潮落潮的声音,只容人暂且居住落脚使用,黄勾猛提起这一茬儿,教皇帝原本无意的眼神猛地向黄意怜正自起身的踉跄脚步看过去,哼道:“前儿地罪名发落下来,朕总是莅临了你们中书省一次,察觉那册子的确少了造名册,此乃是你们中书省的差事,倘或下回再犯,内廷司那里......便不予留用了。”
不予留用......
意怜腹诽道:没了人事的册子,不过是不予留用,那倘或将来当真闯出了什么祸事来,岂非连人带窝一个也找不见,补祸不能及时,要从根底上烂了。
天子书阁的风温暖地从地上包裹上他的腿脚,令如今尚有几分朦胧在梦中的黄意怜有些贪恋这样久违的温度,可却知道,连这里也不能留太久了。
天子与黄勾彼此心照不宣地对了一眼,接着黄勾回道:“是,这都是手底下的人懒怠至此,不情愿办差的缘故,奴婢回去定然好好地修理修理。”言罢退后几步,一伸手,便将仍垂着头跪着的黄意怜拉起来。
黄意怜有些踉跄,本意是跟着黄勾趋身退去,微微躬了躬身子,才发觉腿脚似乎都有些不受自己的使唤,原想着往后撤,未料想仅此一步,剧痛便沿着发肤皮肉一瞬间穿到了心口,他心底默然抽了一口冷气。
既然皇帝没有准他的请,那么便是没有给他延医的意思,此刻若是再求,便会令黄意怜觉得自己竟当真做了这天子的奴婢,宫中的舍人。
他于是攥着一把断裂不堪的骨,忍着皮肉底下千百道剧烈至心肺震颤的剧痛,连同脊背处那根已险些穿出来的腰上骨一起,将一切情绪咽下。
血水不一时顺着袖管儿浸透了黄意怜晨起之时才勉强挂在身上的外袍侍衣,黄勾眼尖地瞧见他外裳小臂处透出了一点斑驳血迹,急忙走上去,假作扶持人,手底下却将他透血的外袖子攥住,谨慎地嘱咐他道:“紫宸殿素来是百官朝会罢了,议政理政之所,陛下素喜清净,咱们这样的人,可不要轻易玷污了圣上之眼。”
热血未能落地,黄意怜朝后踉跄了微微一步,自己站直了身子,拂开黄勾紧攥着自己的那只手,自个儿捏住袖管儿,敛声低气道:“内廷礼训,奴婢自当谨记。”
冷风隔着重帷,吹送来天子催行的话,话说完了,云襄挥挥手命二人退下,搁下一句:“若是太晚了,便不必回来复旨了,只将人安置妥当罢了。”
黄勾背着身回了声是,跟着又抓住意怜染血的那方袖子,使蛮力十分地拉扯着他的袖子,将黄意怜无力的身形狠命地拽出了紫宸殿。
日影将人意拉得很长,出了紫宸殿外门,黄意怜抬眸看了眼天上暖融的日光,耳边听见一名小太监走来,对黄勾礼敬道:“黄内侍,早啊。”
“你好啊——”黄勾极尽和蔼地应了一声,望着人远去的背影叹道:“咱家入宫十三年,才提领了内廷司并中书省两处的总管差事,手底下这帮小子们,却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不说别人了,便是昨夜出去的李戚然,现下在星霰宫,都能够忘了来给咱家请安了——”话一说完,咧开嘴对黄意怜笑道:“走过这段路,再往东行便是中宫所,陛下的紫宸殿居中,咱们往北去,便是内廷司与中书省了......”
才走出没几步,迎面撞上来一位身着嫩青叶颜色长衣,宫装紧裹,头上两边攒了两个团丸髻,又自髻心各自垂下两绺儿头发来的女子,转入紫宸殿内。
“她叫叶青,造坊司的人。”黄勾两道眸光如线一般追着紫檀深入殿内的背影,似乎极不放心这个小姑娘似的,将要抬脚追过去,手底下猛地感触到黄意怜的身子倾身往前一沉,忙给扶住了,耳边嚼舌道:“太医院的医者都是专供内宫里主子们的,咱们这些个奴婢,纵是死,也不能碍了主子的眼,要死得远一些......”
皇帝寝居的紫宸殿内,叶青福身一礼,口称道:“启禀陛下,前儿个御前要的驱蚊香早先被中书省借用过去了,今日还回来,问天子还要不要?”
云襄有些倦意,闻言了然地回以一笑,却道:“他们中书省的大人眼见得要越过朕了,这香要不要有什么要紧,”跟着瞧了下手垂立着不曾发一字的颜时,揶揄道:“没瞧见朕为了处置中书省的人与事,特将这正三品上的颜大人给晾在此处,教人家也不痛快了吗,你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天子之眼峻冷如针,一眼即看透叶青并不是专为蚊香之事来的,叶青手提着自己二等宫女服侍的软襦下摆,跪下来禀:“三年前自从奴婢落了籍,便发落在造坊司,与一众小宫女们同住在侍人下房,睡大通铺,是一年前奴婢给陛下来送岚州上好的珊瑚红玉瓶子,又升了二等使女,明锐姑姑这才教拨给一间小房屋,交由奴婢与白桦、紫檀姊妹三人同住,因昨夜一夜未等到白桦归寝,故想来陛下处追问一问。”
白桦原是中书省下,李烨的对食娘子,叶青并不欲挑拨这一层,只隐约着说了一句:“听人说......此人似乎去了中书省,想必或是由李烨李副使处招待。”
“那便唤李烨过来,朕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