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越州不想喝药。
归村之后,便是再推脱,姜问也是要诊脉的。果真她诊完后,各式各样的药都给妫越州尝了个遍。眼见她并无丝毫好转不说,内里状况似乎还要更差,姜问则更是忧心如焚,半点不肯松懈。眼下这碗浓黑中冒着热气的汤药便是姜问耗费了两个时辰的功夫刚刚熬制而成。妫越州远远听得见她的脚步声,这才抓紧从屋内遁走;姜问猜得到她的心思,熬完药便径直追到了外面。
“喝。”姜问再度提醒。
迎着对面人表情各异,妫越州无奈地要接过药碗来。可正在此时,宋长安的声音却跌跌撞撞地插了进来。
“姨妈!姨妈!州州姊!”她再度扑到了宋瑜娘的身前,“刚刚霓姊姊说——她说周姨……周姨真的走了么?”
见宋瑜娘缄默点头,宋长安大力摇头,眼泪却夺眶而出,道:“不可能!我走时她还好好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州州姊,州州姊每回给她渡了真气,周姨总要好一些的,州州姊——”
妫越州凝视着宋长安的泪眼,张口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因为周姨老了,”这是姜问缓声道,“她不愿再继续等下去啦。”
人老了便是这样的坏处,曾经潜伏在身体各处的陈疴旧疾便不容忽视地齐齐涌现,一开始还不过是普通的风寒,可是风寒所引发的却成了令人束手无策的痼疾。或许依靠着妫越州,周姨总还能熬过更长的时间,可这样的时间于她而言早已了无意义。
这样的抉择对于她身边的人而言总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姜问在给出“回光散”的第二天便给妫越州寄了信。妫越州急身赶回时,脑中所想的何尝不是“尽我所能,也要让周姨多留一些时日”,然而却在见到她的那刻霎时明了为时已晚。
“周姨还为你留了信,”妫越州找回了声音,抚着宋长安的肩膀道,“就在她的枕头下,去看看罢。”
宋长安抹干眼泪,重重地点了下头。她并不是未曾经历过离别的孩子。
望着宋长安背影远去,众人一时间皆沉寂下来。沈佩宁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可见到妫越州脸色苍白,一时间却也想不起其她。迟不晦却是最受不了此等氛围的。
姜问叹了口气,却突感手中一空,那药碗竟被人夺了过去。
“这是甚么?”迟不晦凑近碗中看,片刻后便皱眉苦脸地将它拿开,“好苦!”
姜问柔和的脸颊上倒是不见一丝怒气,闻言便道:“这是药。”
迟不晦挑眉打量她一番,好似明白了些甚么,恍然道:“你是小神医姜问?原来你们也认识!我就纳闷妫越州天天在外面寻衅生事还能好好活着呢,原来是你在啊!”
姜问道:“我是姜问。不知‘小’字从何而来?”
迟不晦道:“自然是因为我见过你那师父,不对,是师母——老神医啦,她是老神医,你岂非便是小的那个咯?”
姜问肃然道:“‘千金不晦生死迟’难道是接了谁的任务,竟也同我师母过不去?”
迟不晦余光瞟了一眼妫越州,倒是不意外她能叫破自己的身份,闻言便摆手道:“那时我可还不是‘千金不晦’呢,是你师母为我瞧过病哦。后来你那大逆不道的师兄出逃,我本想用他项上人头还此人情,不过嘛……”
“师门丑事,岂敢劳动旁人。”姜问摇摇头,神态中一派不以为意的沉着。
迟不晦闻言,倒是大睁着眼睛瞧她一会儿,随后才嘻嘻一笑,又对一旁默不作声的妫越州道:“怎么回事?你竟不动手?难道还改性子了不成?对了对了,你还未喝药是不是?来,让我喂你——”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药碗早已旋身向妫越州袭去,不仅如此,她尚且趁机又从袖中探出一枚钢刺,挥手便向对方发去。如此异变,宋瑜娘等人未曾预料,便难免发出一声惊呼。
就在那惊呼悠悠坠地之前,妫越州却早已闪身而动,旁人只觉一阵风略过。紧接着便是迟不晦一手被拧在身后面带不满的样子,妫越州另一手端着那汤药,深吸口气终于一饮而下。
“切,我还以为真受伤了,这不是诈骗么?”迟不晦挣扎着埋怨道,“我这样的冤大头,还替你送了姊姊妹妹的好几个来——”
妫越州将那药碗丢给姜问,道:“想来你身负任务到底不好言而无信,不如咱们……”
“等等等等等!”迟不晦忙用巧劲将自己被擒住的右手挣脱开来,一下又跃到几丈外,扬声道,“再怎么说你也是需要喝药的人,我正经与你打岂不是恃强凌弱?”
这话一出口,就连方青都没忍住瞧了这黑衣女人一眼,只觉这人的脸皮之厚确实令人啧啧称奇。然而下一刻,她便被迟不晦拦住肩膀,向前推了一步。
“你不是说这小丫头够格当我徒儿么?不如就我教她几招,来跟你那个‘不姓琴的’徒儿打一场,敢不敢?”
妫越州顺着她下巴所指的方向,便瞧见刻意同她回避视线的沈佩宁。
“我叫沈佩宁!”沈佩宁突然出声道,“我不打。”
“嘿,莫非你这丫头怕输不是?”
“不怕输。就是不打!”沈佩宁梗着脖子喊完,便抛下众人继续向村尾跑去。这桃花村本就不大,与村尾相连之处便是连绵的山丘,山上尚生长着密密麻麻的林木,只不过因时令原因却都是光秃秃的。
沈佩宁一路推开那些拦路的枝干,快步而行,直至到了一处小山丘的山顶。她解开佩剑,便盘膝坐在地上望着远处的天际,仿佛是借着那熔金落日来平复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明明耳边也未曾听到甚么动静,鼻间亦闻不到甚么气味,周边的一切都与之前无异,但沈佩宁就是能觉察到:她来了。
于是她不必回头,便出声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话音飘扬许久,却没有任何答复,她这才拧过头去,却见妫越州好整以暇地站在她身后,目光同样落在了那天边的夕阳上,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方低眸瞧来。
“你便是为这个不高兴?”她问道。
“不是!”沈佩宁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恨声道,“我是怕你死得太早,叫我终究报不了仇!”
妫越州挑眉道:“就你这功夫,等你来报仇恐怕都是给我延寿了。”
沈佩宁怒瞪她,几度要拔剑,只好强力按捺住。
“也是,还有人要拜你为师呢,等着继承你的衣钵,”她冷笑道,“你自然瞧不上我!”
她想了想,“啪”的一声便将那玄铁剑摔在地上,独自抱着明坤剑道:“还不叫你的朋友、还有你的好徒儿来打我啊,你们最好便将我打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妫越州拧了下眉,这回是当真不解了,便问道:“她不过就是让你去比试比试,怎么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她打我——在路上她突然就打我!她还嘲笑我的名字,”沈佩宁道,“她抢我的明坤剑……”
话不过说出口半截,反应过来的她便狠狠地咬了下唇,将剩下的一切都吞回腹中。沈佩宁本意并非如此——至少她深以为这绝不是她的本意,她既不该示弱,也不该如此控诉。
于是她抹了把脸,恶狠狠地再度瞪了妫越州一眼,蓦然又背过身去。
妫越州似乎叹了口气,出声时却说起了同之前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个话题:“这里才建了很短的时间。”
沈佩宁耳朵一动,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她不愿开口去问,便佯作甚么也听不到的冷酷模样,绝不回头。
妫越州自然能看得出来,便自顾自继续道:“沈佩宁,你与桃花村一样,总还有很长时间。”
“今日不胜,总还有来日方长,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么。你要取胜,便要先经过失败。在你日后的时光中,总会有千千万的成败如影随形,你也会从中见到更多、感受更多、记住很多,不负此生,才算快意而活。这便该是你的人生。”
沈佩宁听着,原本怀抱着明坤的手已经用力收紧,一时间她的脑中似乎闪过了千万思绪,又仿佛只是空空如也。哪怕她拿起了剑,也从未对自己的未来有过太多畅想与规划。她只是拿起了剑,然后去寻找妫越州的方向。
——这总比以前好得多。
“那你呢?”她最终还是问出口了。
“我?”妫越州笑了一声,淡然道,“我总会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