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疏月
卢疏月是纯血鸦,当年她家和唐启家是邻居。她就是纯血鸦的雏形,只是,她的到来其实更多的不过是恶行。
卢疏月的母亲卢令荑是寒渡鸦中出了名以美色为武器的,她柔弱,苍白,纤细、美丽,清冷。眼睛里总是雾蒙蒙的,看人时总是低垂着头,用那种从下仰望的视角,配合她水雾弥漫的双眼,让人不由自主和她说话的声音就放小、放缓,生怕会惊吓到她。仅仅用姿态就能征服大部分的男人,都不用真的献上身体就能达成目标。
当时卢令荑出道多年依然保持处子身,她所吸引的男修又何止是寒渡鸦以外的。终有一次被人抓到一个错处,寒渡鸦里某个高层强行霸占了她,导致在她将要出使下一个任务的时候被发现腹中怀上了孩子。
按照寒渡鸦的规矩,这种错误主要是在让她怀孕的人身上,结果那人在受罚前灵机一动以此为由提出纯血鸦计划,还真的得到认可了。
卢疏月是第一只纯血鸦,她母亲也许没那么爱她,在她记忆里,几乎没有被母亲抱在怀里亲昵的时候。她从出生后就被母亲丢给奶娘和丫鬟照顾,平日里似乎眼里根本没有她的存在,问都不过问一声。主人家的态度这么明显了,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这么空寂的院子里能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就已经是那些照顾她的人本性纯善了。
直到卢疏月五岁那年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走到门外,看到邻居奶奶抱着一个三岁的孙女靠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她知道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孩也是纯血鸦计划制造出来的,而且听说那女孩灵根和天赋都很差,差到纯血鸦都看不上的地步。但是那个奶奶低头含笑看向迷糊糊在睡的孙女的眼神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卢疏月说不上来更详细的,但她知道她母亲看她的眼神从来都不是这样,而她很想很想,很想那样的眼神能够也落在她身上。
于是瘦弱沉默的卢疏月鼓足勇气走到邻居奶奶身边,她不敢看向奶奶的眼睛,她都不敢确认邻居奶奶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怎么样的,她只是慢慢的缩小身子,靠在奶奶的腿边坐下,象她家后院曾经来过的一只小猫一样靠坐在奶奶腿边。她就这么僵硬的、低着头坐着,能坐在这里已经用尽了她当时全部的勇气。
许久之后,也可能是片刻而已,她感受到一只柔软又温暖的手落在自己头上。然后一遍遍的从头顶摸到后背,摸得卢疏月笔挺、僵直的后背再也挺不下去。她软着身子趴在邻居奶奶的腿边,被她抚摸着头。然后,一串串眼泪就这么滴下,被身上的衣裙皱褶吸收干净。
从那天起,邻居奶奶经常牵着小孙女上门,奶奶会拉着奶娘聊天,而她那个灵根天赋都差的孙女则牵着卢疏月的手,“姐姐姐姐”的象只小猫一样叫着,要姐姐陪她玩,要姐姐跟她摘小花,要姐姐和她一起睡午觉,要姐姐给她扎辫子,要姐姐和她一起喊奶奶。
那段时间是卢疏月记忆里最开心的时间,她似乎真的有一个奶奶和一个妹妹。几年后,她又多了个弟弟。弟弟两岁那年,奶奶一家要搬到外面的地方去了,而她也要加入纯血鸦训练营。和妹妹、弟弟、奶奶分开的那一天,妹妹哭着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弟弟自小不爱说话,但那天也一直一直牵着她的衣角,似乎知道这次松开,他们可能将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了。
“怎么会呢,还会见到的。”奶奶跟弟弟妹妹们这么说。但是卢疏月知道奶奶在骗他们,也在骗她。数年前她就看见奶奶在做离开的准备,她把这件事牢牢压在心底,谁都没说。
能离开是好事,即使她离不开,没人为她筹划,但是弟弟妹妹能离开也行。她的不说是不是也是为弟弟妹妹尽一份力?如果可以,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就好像她自己也有一部分跟着他们一起得到自由。
卢疏月完全不想回想自己在纯血鸦训练营的生活,那种呼吸都是带着血腥味的空气的地方是地狱。她的母亲这一生第一次牵她的手就是把她送入训练营的那一天,在她的身后,照顾她长大的奶娘和那个丫鬟哭出长长的,压抑不住的呜咽。
训练营里唯一让卢疏月能够喘口气的就是她从来没看见弟弟,这说明奶奶的计划成功了是吗?卢疏月借着将头发挽到耳后的举动摸了下自己耳后的皮肤,邻居奶奶亲自为自己和弟弟妹妹印下的痕迹,弟弟妹妹的在体温升高的时候才会浮现,而自己的更隐秘,只在体温降低到危险程度的时候才会显现。
多年后卢疏月才知道奶奶其实是寒渡鸦高层,手里有最最隐秘的标记法。但是奶奶把隐秘程度最高的给了自己,次一级的才给了自己的孙子和孙女。卢疏月不知道奶奶为何如此做,也许奶奶后来也发现自己知晓秘密后的沉默,所以这是奶奶对她的奖励?
不管了,卢疏月会这么做一部分为了弟弟妹妹,一部分为了安慰自己,反正,她因此过了这么多年,不管多少次的排查都能安然无恙的度过。
弟弟唐启第一次站到众人前,当众揭露纯血鸦的时候,卢疏月就在台下,她当时站在扶摇宗宗主的身后,她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师门里排行第九。
季洛儿更在自己之前就加入扶摇宗,她是大长老的亲传三弟子,在师门里以温柔勤奋而闻名,是众多师兄弟心目中最贴心的好师姐。
她二人一个以人设,一个以隐秘性太高而多次逃过审查。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卢疏月被季洛儿识别出来,季洛儿说她这些年一直在调查大妖的事情,而且已经调查出大半情况。现在既然卢疏月进到宗主的门下,比她更具有优势,所以需要卢疏月来辅助她做一些查缺补漏的工作。
季洛儿和卢疏月、唐启他们不一样,她被洗脑洗得很彻底。卢疏月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在她面前露了陷,但既然她找过来,卢疏月自然就没有不答应的。只是实际上在辅助的这项工作中,她到底投入多少精力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好在季洛儿自视甚高,卢疏月故意在她面前犯些小错,就被她认为能力有限,季洛儿就不敢把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而且由于纯血鸦的制度,每只纯血鸦只有直属上线知道其去向。拜那次寒渡鸦被灭门所赐,卢疏月的上线死在那次灭门里。
残存下来的高层里,季洛儿是自己主动联络过去的,联络的时候,她出于想要抢占功劳的心理,故意没有说出宗门里还有卢疏月的存在。所以寒渡鸦一直以来以为扶摇宗里只有季洛儿一人,卢疏月也就离她梦想的自由越来越近。
卢疏月不仅没有给季洛儿提供足够的帮助,还时不时拉她后腿。但即使这样,季洛儿还是顺利完成她的计划,唤醒大妖,给扶摇宗招来最大的灾难。而卢疏月本来的打算是加入到外出求助的人员中去,完成求助的任务后,就找个机会离开。以后就成为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要是有机会再和姐姐,和弟弟相遇就此生无憾了。
当是她前往求助的宗门在凌霄宗附近,她只是准备远远来凌霄宗看一眼,不管能不能看到弟弟,反正自己的心愿已了,以后就当一个自由自在的散修过完此生。可她刚到凌霄宗附近,就看见唐启上到飞艇要前往扶摇宗,卢疏月对自己说“不要去,弟弟能够照顾好自己”,但是此刻她在扶摇宗,她的心还是把她带回来了。
卢疏月是为了唐启回来的,才回来献祭大阵就启动了。作为宗主的亲传弟子,她明白献祭大阵发动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的自由只能等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才能拥有了,她计划中作为散修逍遥自在的生活彻底破灭了。卢疏月淡淡一笑,心里很平静,没有半点不甘。此世,便这样吧,下一世也许会不一样吧。
剩下十九名同门一个接一个倒下,卢疏月脸上做戏式的带着点泪,但是心里没太大的起伏。大师姐倒下的时候她还是有点难过的,大师姐有点像曾经的妹妹,只是比妹妹更调皮,她把大师姐当妹妹疼爱过。可是,大师姐还是比不上她真正的妹妹和弟弟。
直到唐启遇袭的时候,卢疏月才第一次拼命,于是她拼掉了自己的命。她倒在唐启的怀里,大口大口的吐血,眼神却片刻不肯离开唐启的脸。这是她的弟弟啊,这次,是她保护住弟弟了。
唐启张开口还没发出声音,卢疏月通过他的眼神知道他辨认出自己,卢疏月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指略微用了点劲,唐启到嘴边的那声“姐”就被他咽了回去。
“不要叫我‘姐’,不要暴露我是纯血鸦。就让我以扶摇宗卢疏月的身份死掉。弟弟,我也不想当寒渡鸦,下一世,我只想当个普通人就好。”卢疏月的话写在眼睛里,唐启眨眨眼睛,表示他明白了。
渐渐黑去的视线里,有一滴、两滴的点滴水痕滴在卢疏月的脸上,卢疏月只是淡淡的露出笑容。
再见了弟弟,可惜见不到奶奶和妹妹。下一世,我们还有遇见的机会吗?随缘吧,我就先走了。
卢疏月,扶摇宗最后十九人中的第十一名死者。在她黑掉的视线里,忽然画面闪现出当年邻居奶奶在做离开的准备。这是卢疏月当时的记忆,但是这次,她在记忆的画面里看到曾经被自己忽略掉的一幕。在奶奶的对面其实有个身影被柜子挡住绝大部分,但是这次,卢疏月看见了一块禁步,是她母亲卢令荑常年挂在腰上的。
也就是说,和邻居奶奶一起计划此事的人是她的母亲?所以奶奶才会把最隐秘的标记给了她?所以,当年她的直属上线真的是那么巧的死在灭门里?所以,她的母亲其实是爱着她的?
卢疏月的视野彻底黑掉,身体变轻,漂浮起来。然后她的手被一只手握住,还有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着。
卢疏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泣音和不确定,“母亲?”
“……哎。”
我们一起走吧,下一世,希望我们能成为一对普通的母女,我会好好的、光明正大爱你的,我的孩子。
“唐师兄,唐启,唐启你还好吗?”唐启长时间抱着这名扶摇宗女修的尸体不说话,他低垂着头,谁也看不见他的脸,颜无双的眼睛已经看过来好多次了,有次差点因为走神被大妖伤到。
云安之抽空冲到唐启身边,一贯神经粗大的她,到了唐启身边才忽然感觉不对劲,唐启周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场,很阴暗又很潮湿。云安之甚至都不敢拍拍唐启唤醒他的神智,只敢蹲在他身边小声呼唤着他,同时帮他戒备着周围的情况。
有云安之在唐启身边,颜无双就放心多了,他没有再继续过多的关注唐启,合欢宗那边的压力顿时就没那么大了。
云安之抽空的时候看了眼唐启怀中的女修的尸体,当时这个女修挡在唐启身前被大妖一抓抓破心肺肚肠,死得很快速也很惨烈,临死前她应该大口吐血过,仰面倒在唐启怀里的时候,那口血糊了她一整张脸。通过遮脸的血渍依旧能看出她清丽的五官,明明死得那么痛苦,但她的神情看来却一派平静,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安宁。
云安之将这一切误以为是对方对唐启心有所属,能够保护住自己暗恋的人的心甘情愿。虽然原因错了但结论对了,这个时候也没人跟她纠结这个了。
唐启默默的把女修移到远处,再回来后,他的攻势多了几分狠厉。偶尔光线照到他的眼睛上,云安之恍惚觉得唐师兄的眼睛里比往常多了点水亮。再看又看不出什么异常,云安之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有颜无双,虽然不在唐启身边,隔着这么远,隔了这么多人,却能够感受到唐启心中的悲痛和感伤。
在卢疏月倒在唐启怀里的时候,他才想起卢疏月是当年的邻居小姐姐。她是第一只纯血鸦,但是她并不想做纯血鸦。唐启当年也很小,可是他知道姐姐一直想做他们家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他们家的奶奶一直在努力着不让他们做纯血鸦吧。
两岁那年的分别,唐启记得姐姐拉着大姐姐一直在哭,自己也始终拉着大姐姐的衣角。想不到再见面已是现在,已是最后一面。大姐姐原来就在这里,现在,大姐姐如愿自由了吗?
唐启现在越来越多的想起幼年时的记忆,那些在树下听蝉鸣看星星时,旁边蒲扇扇来的凉风不全是奶奶,秋天里热腾腾甜丝丝的桂花糕不全是奶奶,冬天帮他系紧脖子上的容貌围脖带他去雪地里撒欢的不全是奶奶,春天牵着他的手告诉他花儿、草儿名字的不全是奶奶。那是他的大姐姐啊,他和姐姐的大姐姐。当他告知所有人纯血鸦的存在时,他也曾好久好久的无法入眠,因为那里也有他的大姐姐。
现在,看到大姐姐的脸,他也想起当他走上台前的时候,大姐姐就站在台下。当他说出纯血鸦的时候,大姐姐的眼睛里却只有满满的思念。当时他被自家宗主和师兄弟姐妹们簇拥着,所有同门挡在他前面挡住一切外面的质疑时,他也曾在视线里一晃而过的那个温暖的视线就是来自他的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