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转弯,眼前的景象让齐灯火瞪大了双眼。
与刚才破陋阴森的小道截然不同,前方似乎温暖而祥和,被笼罩在温柔的白光中,透过白光能清晰地发现空气中弥漫着细小的水珠,仿佛置身烟雨朦胧的南国之春。
“救命啊!”齐灯火用自己的方式跟未知的事物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头扎进白雾。
雾里的景象与从外面看有很大不同——仍是夜间街道,却不同于炎阳的任何一条,齐灯火确定整个轻宁城都没有如此繁华的地方。
长街宽敞而整洁,地上铺设的不知是什么居然流光溢彩,两边的建筑更是雕梁画栋、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花灯挂在天上甚至望不到尽头。
她边走边看心里边打鼓,这样的盛景却空无一人,准确来说在她转身之前没有。
“诶!”远处灯影之下模模糊糊有一个轮廓,齐灯火想也没想便朝着那里跑过去,近了才看到那人也衣着褴褛,她又蓦地停住脚步。
没完了是吧!
齐灯火内心仿佛有一团烈火,只见她将剩下的三张执火符全部掏了出来准备来个爆炒地魔。
“做什么?”怎料那人突然开口,声音清晰且带着明显的不悦。
她没放松警惕,擦出小碎步凑近了端详。
如果他是个人,那么他长得十分具象;如果不是,那么他的道行比刚才的怪童高得多——以上来自一个与魔物艰苦斗争而无暇他顾的冤大头。
“你,是个什么?”齐灯火单刀直入。
见那人不答,齐灯火作势要将手上的符咒扔出。
“放下。”
“凭什么?”齐灯火梗着脖子瞪他,才发现自己比他矮了一个头,气势上就完败了。
“你是地魔?还是……天魔?”
“我不是魔。”那人低头与她对视,语气无奈。
该怎么形容呢?
很独特的一双眼睛。不是指形状或眼神,而是那眼睛里面的东西。
像是坐在大门前听晨钟暮鼓,又像是夏日里透过树荫仰望太阳——宁静且悠长,总觉得经常能遇上。
“是你引我到这里的吧,现在这个幻境应该也是你造出来的,外面那个地魔你也能对付,对吧?”齐灯火暂且相信他,抛出了一堆猜测。
他偏过头不知道在听什么,片刻后回答道:“不止一个,交给他就行。”
说他是谜语人也不过如此。齐灯火联系上下文补全他的话:魔物不止一个,外头有个人正在处理且无需操心。
“那我们等他搞定了再出去?”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说,最后只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
多说无益,猜哑谜不如多欣赏几眼幻境。哪怕是全轻宁的上元灯市加起来,都未曾有如此美的夜景。
就在她流连其中之时,流光溢彩的街道突然黯淡,紧接着周遭景象瓦解消弭。齐灯火反应过来应该是幻境结束了,心里还有点遗憾。
白雾仍未消散,齐灯火却在险象环生的冬夜闻到了似有似无的花香,当真离奇。
她环顾一圈,没有发现方才幻境中的“谜语人”,只好向前方走去。
空气里留有极为明显的仙力震荡痕迹,四下零零星星还能见到蜿蜒的魔气,表明此处经历了一场恶斗。
雾之中立着个人,正是摊前讨水的“渴了哥”。
只见他手里捧着块仍在躁动的石头——魔晶。
游魔以气化形,打散后不会留下实体,而地魔被灭后会残留如晶石般的东西,没人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囫囵起了这么个名字。
齐灯火走近几步仔细地看,发现魔晶果然不止一个,在大的黑红色魔晶上附着了好几个较小的魔晶,颜色又灰又粉难以形容。
“这是母子魔。”
“你那个朋友呢?”
两人同时开口。
“母子魔?”
“什么朋友?”
两个人同时反问后陷入沉默,齐灯火打定主意等对方先说。
“你方才看到其他人吗?”“渴了哥”收起手上的魔晶,看齐灯火的眼神带着探究。
搁这钓鱼来了?齐灯火略作思量,“也可能是这地魔所化。阁下能打败这么多地魔,想必至少是炼心境界的仙人,真是感佩之至。”
入了仙门又有境界——拂衣、凌尘、碧云、炼心、坐忘、同辉,前三境与后三境之间有道坎,绝大部分修仙者终其一生不过至碧云,求得个腾云驾雾、几百载寿元,再往上走那才是登天道,可谓一步一险。
不过齐灯火确信,这人绝对不止炼心境。
“地魔数量虽多,但是依附母魔而生,你刚刚引来的便是一个子魔。我途经此地发现这里民生凋敝,孩童夭折的怨气聚集于此,与魔气交融化为地魔,只不过……”话只说到一半他又绕了回去:“这附近有人同你一起吗?”
“没有。”
“那方才……”
“我看错了。”
“……”
“敢问前辈名讳?”齐灯火另起炉灶,不曾想这个问题也能难住对方。
“辞……在下青棠。”
齐灯火扶额,瞧他这磕磕巴巴的样子,肯定是现想的。
“真是幸会,我叫齐东强。”齐灯火面不改色地道,如愿在他脸上看到了跟自己刚才一样的表情。
“齐……姑娘,我受你一瓢之恩,敢问你欲往何方,我送你一程。”
齐灯火确实不想耽搁,也不跟他客气,“我是从轻宁来的,我的家人先走一步,前辈咱们现在御风应该很快能追上。”
“青棠”被她安排得明明白白,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眺,轻飘飘说了句“跟我来”,走的却是相反的方向。
齐灯火心里嘀咕但又好奇,一路上问了几个问题,基本上都被他打太极似地挡了回来。
最后两人停驻在一条小溪边,寒冬腊月溪水已然冻结。
“轻宁方向,对吧。”他向齐灯火确认道,注意力却集中在脚下的冰溪上,听到回应后便俯下身去,将手覆在冰上。
没有任何征兆,刹那间的感应之强让齐灯火浑身战栗,那种呼唤由心脏传递至血液与肌肉,但在这之前似乎已经牵动什么东西。
下一刻,齐灯火便听到了由近至远又交相作用的冰层碎裂声,接着又似大河潮涌,待她回过神来——小溪已经腾空而起,在夜幕中形成了一条长长的波带。
“它会送你回家。”他说这话时神情恳切不似作伪,一手操控溪水,另一只手隔空将齐灯火向前一揽,她整个人便像羽毛飘向了天空,准确地说是飘到了水带之上。
“不是啊,你这是要干嘛!”齐灯火空有杀人的心,却根本无力反抗,脚下的溪水骤然流动,如游龙般穿梭于夜空。
她最后隐约听到那个罪魁祸首低声说了句什么,甚至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喂!我怎么下去啊?”脚踩水龙穿梭在空中的齐灯火对着下面的人喊道。
这段英勇事迹迅速传遍了齐府,继而远播轻宁,是以各路亲朋都对齐灯火赞誉有加,连压岁钱都比往年多上不少。
这对一个披着小孩皮且不善交际的成年人来说实非美事。
齐俨峰人前笑呵呵地顺水推舟,人后把齐灯火一顿批评教育,好在齐家的世交戢复然一家从中北远道而来,让齐俨峰将这一插曲抛之脑后。
亲眼见到地魔实力之强,让齐灯火更加坚定了入道修炼的志向。直到随父亲迈入正厅宴客时,她的思绪沉浸在《下咒一百法》第十八式真言咒的玄妙之中。
齐家世交戢复然已经携妻女入座。两家例行寒暄,齐灯火冲着戢家姐妹挤眉弄眼。
还不等二人回应,她的小动作却被戢复然看在眼中,齐灯火心里大喊不妙。
“贤侄女,两三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谢谢世伯关心。”
“听说你通过了天下营考核,真是没给齐家丢脸啊!”
“世伯过奖了。”
“剑术和法诀,想专攻哪个?”
“现在还没想好。”
“一会比划比划,世伯给你参谋。”
“……好的,世伯。”
讨厌每一个没有边界感的成年人。
“老齐你看你们女儿多争气啊,日后定能入云中崭露头角!”
“哪里的话,我看时晴时雨才是秀外慧中……”齐俨峰总算接了话,场上攻防转换,齐灯火终于得救。
宴中,戢复然突然停箸,在众人注视中涕泗横流。
“俨峰兄,这一品八珍盅,我上次吃还是在上次,就是你和嫂子的喜宴上,一晃多少年过去了。云静经历了滔天祸乱,如今总算是战乱初定……”
齐家世代定居轻宁,地处天静东部,气候宜人、土地肥沃,且有瑞川这条大河,所产仙蔬仙果都是云静上品。而戢家自物产贫瘠的中北来,一路奔波不停,故齐俨峰特令人准备了一桌珍馐美馔,其间好几道菜竟连齐灯火也未吃过。
毕竟自天魔破境而来,西南战事已经持续了三十年,齐灯火出生时正逢战火最烈之时,轻宁虽未遭战火,但天地间仙灵衰微、灾祸不断,素有“云静粮仓”之称的轻宁也是广种薄收、宝山空回。
果不其然,这老兄戏瘾又来了。齐灯火心道,还好碗里早堆成一座小山,不用空等他长篇大论。
酒过三巡,戢夫人腰间的通世鉴忽地嗡嗡作响,她忙将一缕仙力注入其中,很快听到了宝鉴那头的声音,“父亲,母亲,你们到世叔府上了吗?”
那声音自然是戢家长子戢时栋。
二十二岁便赴往战场,征战沙场十年未归家,天下营的夫子们经常将他树为榜样。如今云静初定,戢时栋自不可擅离职守,因此戢家夫妻南下就是要与儿子团圆。
“神皇已经下令封闭天关,肃清残余魔物还需时日,父亲母亲不必着急。”
戢家父母自然满口答应。十年未见孩子,没有比一起过个团圆年更令人期待的事情。
“天关这就要关闭了吗?”待戢夫人依依不舍放下了通世鉴,齐俨峰问道。
齐灯火对这件事有些兴趣,便将注意力从鸭腿上分出一些听几人谈话。
天关位于仙都云中的西南方向,顾名思义乃是易守难攻的天堑,也是从天而降的魔物一路攻进仙都的最后一道防线。
十五年前,在天关曾有一场恶战,仙国上下为阻断魔物北进之路不惜一切代价,成功将天魔大军主力大半斩杀于此,并设下结界以防敌人再度入侵。
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是仙国派出十六万精兵战至七千,上百位神官神将陨落于此,就连神皇最爱重的儿子也牺牲在这场恶战中。
此后十年,乾坤扭转,云静一步步转守为攻。然而十五万战士却埋骨天关,无法亲眼见证今日的和平。
大局初定后,神皇下令为战死天关的将士们殓骨立碑,同时寻找未灭的神魄,以期助牺牲的诸神聚魂重生。
封闭天关,也就意味着放弃寻找,断绝了诸神复生的可能。
戢复然长叹一口气,“天关一战太过险恶,如今那里不仅寸草不生,而且魔气重重,去收殓骸骨和寻找神魄的人多半有去无回。若再不关闭,天关里残存的魔气恐怕会殃及他处。”
“就算如此,天关封闭,那些为国牺牲的将士就再也回不了家……”齐俨峰仰头饮尽杯中酒,话中也带上了情绪。
齐灯火知晓,父亲这话是为母亲说的。
明氏一族乃是武将世家。神魔大战中,明家出了三位骁勇善战的神将,全族上下投军杀敌者更有百人之多。
金戈铁马去,一纸遗书回。
活到战争结束的,不到十人。
戢复然知道他的心结,却不能质疑神皇之命,只能道:“逝者已矣,生者为大。”